“恕我等誓死不从!”
“恕我等誓死不从!”
……
平台上,王别驾怒气冲冲,猛拍桌子,眼底却笑意一闪。
……
城门口,黄青松还在和属官唠叨。
“刺史大人今天不能到最好。不然撞见州学的事情,总不大好……蒋大人那里拖不了太久,万一要闹起来……”
“别驾大人不是已经说了吗,实在拖不住蒋大人那就不拖,蒋大人真要发作……”黄青松的两条老鼠胡子一动,凑出一个滑稽又狞狠的表情,“学生年轻血勇,蒋大人年纪老迈,这万一冲突起来,无论是学生出了点什么事,还是蒋大人出了点什么事,说到底,那都是刺史大人的事……有何不好?”
两人对望一眼,都窃窃地笑起来。
……
从州学广场往西南角延伸,过春和景明二坊,便是湖州刺史的官衙,前任刺史已经前往天京述职,新任刺史尚未上任,但这并不妨碍刺史府大兴土木,整座刺史府都在翻修,工程浩大,工匠百姓人群如蚁,无数的车马运送着砖木石块川流不息。
初春的天气明明还很寒冷,那些只穿了单衣的工匠却人人汗流浃背,有人直接脱了上衣,裸露出精瘦的背脊,不停手地运木、搬砖、砌墙、挖池……饶是如此,还有县衙的民壮手持长鞭,看谁停下来擦汗,或者稍稍喘一口气,便一鞭子抽过去:“又偷懒!快一点!”
“啪!”
“班头!这个晕过去了!”
“冷水把他浇醒!倒会变着法子偷懒!”
“班头您行行好!大春才十六岁,体热已经三天了!不能再干了啊!”
“是啊刘班您行行好,孩子还小啊!”
“你们都让我行行好,我找谁行行好啊?哎,都是乡里乡亲,我想为难大家吗?啊?这不是刺史大人要到了吗?她要新府邸,府邸却还没建好?她人来了,我们拿什么献给她?拿这个建了一半的房子吗?”
“这么大的府邸,工程催得这么紧,哪里来得及啊……”
“这话别和我说。刺史的命令。上头的老爷们一层层交代下来,下头的人们只有死命扛着。大家伙儿也别为难我,为难我就是为难你们自己,有这力气,多砌一块砖,都能少吃点挂落!行了少啰嗦了,干活干活!”
“刘班刘班!让我走吧!我老婆要生了啊!她要生了啊!”
“女人生娃娃关你大男人什么事?去干活!”
“刘班!给我半天假吧,我都七天没回家了,七天前,我老娘就病了啊!我总得回家看一眼她病得怎样了!”
“七天前没事,现在自然也没事,房子建不成,迟早都有事,干活!”
……
第三百七十四章 好戏连台
湖州全境内江湖捞有三家,湖州城内江湖捞只有一家,坐落在湖州城内落晶河边,装修得颇为精致高雅,垂一串珊瑚似的红灯笼,毫无火锅店的烟火气。
不过这几日江湖捞的生意,简直可以用烟火熏腾来形容,店里从早到晚坐满了人,从掌柜的到所有店小二,全部忙碌得脚下生风。
而且忙得也不仅仅是生意,吃饭的过程中,闹事的,纠纷的,打架的,挑衅的,事端不绝,轻则搅乱店堂,重则闹上公堂,闹上公堂也绝没有事,谁都知道这是刺史大人的产业,闹事的都会被当众驱逐,但掌柜店员难免要一趟趟跑衙门,一趟趟和客人解释,里里外外,各种杂事,人手紧缺,连刚刚赶到湖州的君莫晓,都不得不亲自上阵开始抹桌子。
历来三问书屋都开在江湖捞隔壁,三问书屋的书生们也在店里帮忙,君莫晓在和一个书生咬耳朵:“小纪,你说,这湖州怎么回事,一直是这样的么?不大对劲儿啊。”
那个姓纪的书生苦笑道:“君姑娘,往日自然不是这样的。但自从刺史大人要任职湖州以来,就这样了。”
“我就不明白了。这皮里阳秋的是要做啥?按说刺史大人的产业,该巴结着才是。可瞧着这生意是热闹了,热闹里却又藏着凶险一样。”
“君姑娘是明眼人。他们就是明着不敢做对,暗地里下着绊。江湖捞这里还好,就是找些茬子,把人绊着,让人生意做不安生。我们三问书屋,近日来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书生陆续得了推举,要进州学了。而我们做出的文章诗词,原本合作刊印的印社,现在也反悔了,不再给我们刊印文册。买我们诗词文章的百姓,据说也会被偷偷截下威吓,所以现在也没有人敢买我们的诗词文章了。各处的酒楼茶楼也得了私下警告,不允许传唱我们的曲子词赋。”
“这好像是在……消散我们刺史大人私下的力量?他们想要干什么……哎,好,加汤!不是,您这好像一刻钟已经加了三次汤了吧?没必要这样加吧?您把火关小一点不成吗?哎您怎么这样呢……”
“……哎哎客官您别生气您别生气,这就加这就加,是是是您想怎么加就怎么加,您想什么火就什么火……是是是客人最大……不不不,刺史大人是刺史大人,江湖捞是江湖捞,江湖捞绝不敢因为刺史大人就怠慢客人……您言重了言重了……这样,小店给您再赠送一盘上好眉腰肉以示歉意……您慢用您慢用……”
……
此时,文臻已经到了湖州城门侧门处排队。
能不动声色混进湖州最好,昨晚在岱县吃饭的时候,她已经命冷莺隐身进了岱县县令的书房,拿到了几分普通百姓临时进湖州的路引。
眼看队伍将要排到她。
正门处的彩楼正在簪花。
城门远处有座土丘,土丘上有人在观花。一人衣裳如雪,轻轻咳嗽。一人宽袍大袖,腕间一串石珠颗颗圆润,细看来却处处光泽幽微,那是以芥子术刻就经文万千,每颗石珠上都是一幅名笔经义。
他轻轻捻着那石珠,也像捻着这世间道德大义都在指尖。
听着那白衣人咳嗽声声空洞,他摇头叹息,“何苦来。”
白衣人只笑不语。
“明明有机会一击毙之,却偏要妇人之仁。”
白衣人摇头:“不能。她那只蛊虫护主。如果我真对她下杀手,那只蛊王会拼命,拼命的后果我难以预料,我不能冒这个险。”
“但你也并不很想杀她。”
“为什么一定要杀她呢?是怕了她还是怎的?她的存在,多有趣啊。你看过女别驾吗?你见过女刺史吗?你想象过女性能立在朝堂中央弄潮,和这世间男儿争霸吗?如果她能,为什么不瞧瞧她能走到哪一步呢?如果她不能,看她最后不得不心服口服认输,那也很愉悦啊。”白衣人笑起来,“当然,如果她能令我输,我一样是很愉悦的。”
宽袍人摇摇头,转身走下山坡,“你予她一世宽容,她送你一身病痛。”
他转身时一弹指,咻地一声石子弹射,远处彩楼之上,正在挂一朵硕大绢布牡丹的一个匠人应声跌落。
那位置,正跌向文臻方向。
惊呼声起,山坡上两人头也不回走下山去。
城门前,文臻一抬头,就看见匠人不断放大的惊恐的脸和手舞足蹈的四肢。
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她身子一扭,已经侧身滑出人群,双拳一抬,咚地一声闷响,顶住了俯冲而下的躯体,向前蹬蹬蹬几步,顺势一甩,衣袂翻花般团团一转,那偌大的躯体也在她头顶轻巧地被颠了个圈儿,将全部剩下的冲力都抵消,轻飘飘地旋了出去,正落在正门前的红毯上。
四面静了一静,随即惊天喝彩声响起。
黄青松本来被掉落的人惊得站起,随即又一喜,看见有人冲出来接住又有些失望,随即又把失望掩住,几番情绪反复之后,他一眼看见了文臻。
随即他一愣。
猛地从怀里抽出一个纸卷来读了读。
文臻将人送上红毯便转身回到队伍。她脸上戴了简易的面具,倒也不觉得会被人一眼认出来。
不想身后忽然响起颠颠的脚步声,有人唤道:“文大人!刺史大人!”
哗然声响,四面百姓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如见洪水猛兽。
文臻一僵,回头,就见一个瘦削的官员站在身后,一脸谄媚的笑,眼神却是不避不让。
她指了指自己鼻子,笑:“我?刺史?”
黄青松恭恭敬敬作揖:“刺史大人既已驾临,何必微服私访?湖州官员百姓,俱翘首盼望玉驾已久。下官湖州治中黄青松,已经在城门口等待刺史大人数日,大人还是快请入城吧!”
他下垂的宽大袖口,垂落一份文书,文书上字迹清晰,赫然写着文臻的相貌,身形,身长,发色,擅长武功……
文臻眼睛好,看得清楚,顿时知道,不承认也没用了。
人家连她最细微的身高都研究过了,再加上她刚才出了手,她的武功,尤其是拳法,还满特别的。
再说既然能弄出一个高坠逼她露面,自然能弄出第二个。
更何况这位黄治中说话也不怀好意,言下之意就是她故意要微服私访,是要查湖州官民的错漏之处?瞧旁边百姓那个警惕戒备的眼神。
文臻向来性情如流水,擅长顺势而行,立即解下面具,转身笑起来,“本不想扰民。也是见着这彩楼,被惊着了。我不过是陛下驾前一牛马,前来湖州,愿为百姓黎民躬耕。这刚刚踏上湖州土地,寸功未立,又是何德何能,敢当这红毯铺地,彩楼相迎?”
黄青松愣在当地。
四面鸦雀无声。
一些人群中书生模样的人,嘴里喃喃着“陛下驾前一牛马,愿为黎民百姓躬耕。”眼睛越来越亮。
就连文臻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化用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一名句,投放在了这一封建时代,依旧瞬间闪光,令人人心中一震。
无他,还是这时代等级观念浓厚,父母官名为父母,实则生杀予夺,凌驾于百姓一切生死与尊严之上,任何时候都不忘端着士大夫的高贵,肯自云端俯下脸给一个亲切的眼神便算是令百姓惊喜的恩赐,何曾又有人听过这般谦恭恳切的就职表态?
以至于这句话竟在短短数月内便传遍东堂,人人称颂,之后成了传奇人物文臻的经典名句之一,并因此得朝堂老臣们一致赞赏,也因此引起了一些争议。至于百世流芳,后世常为心怀百姓之有德才学之士援引类比,这些都是后话了。
只是此刻这句话出口,百姓们神色便缓和许多,众人有些惊异地看着文臻,那个刚刚获救的男子遥遥对着文臻磕头。
黄青松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了,一边对身后属官使了个眼色,一边干笑着伸手对文臻一引,“那么,刺史大人请。”
文臻看了他一眼。
自己是刺史,既然到了,全城官员都该来迎接才是,但是这位治中却根本不提通知全城官员的事,就这么急迫地要她进城,看来,城内还有好戏等着自己吧。
“百姓们都有营生要做,挤在侧门未免耽误,既如此,便和本官一起走正门吧。”她伸手一挥,“开正门。”
城门轧轧开启,百姓们欢喜地涌上红毯,黄青松也未阻止,在她身侧道:“大人,刺史府邸还在修葺中,可能暂时还住不得人。别驾大人为您准备了驿馆,或者您想去看看您的江湖捞?”
“那就去看看江湖捞吧。”
……
州学前,士子们愤怒的呼声越发高昂。
驿馆里,蒋鑫终于摆脱连日来湖州官员对自己的纠缠,快步向州学广场而去。
……
江湖捞内。
纪书生手脚并用把君莫晓按在了柜台之后,看着熙熙攘攘的厅堂,一番争执过后,君莫晓眼睛发直,道:“娘哎,这湖州人氏,怎么比天京大老爷们还难缠啊。”
纪书生一边让人去上眉腰肉,一边叹了口气:“君姑娘,你发现了没有?来吃饭的人也有很多普通百姓,但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大多心怀不善,遇上事情,也不像以前一样都站在我们这边,反而常常帮忙起哄,遇事挑衅,动不动拿刺史大人作伐。尤其是最近事端多,每每去官府又总是我们赢,久了大家就觉得仗势欺人什么的,刺史大人还没到任,风评不知怎的便一落千丈,这以后要怎么治理湖州……”他无奈地抓抓头发,“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店里,隐约听说了一些事情,但也没有功夫去理会。三问书屋的一些书生,忽然得了地方察举,也就不来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君莫晓烦躁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扔,“这几天忙得连口水都没得喝,也不知道外头都发生了什么,咱们的人也没有空派出去……”还没抱怨完,就听见雅间里爆出一声尖叫:“妈呀有虫子!”
纪书生:“……”
君莫晓:“……”
纪书生:“……本旬的第三起火锅虫子事件……”
君莫晓目光一厉,转头就冲雅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哎呀这位客人你说什么呀……”盖过了那女子的尖叫声,一边狠狠推开雅间的门,目光落在雅间内男男女女几人身上,一眼看见那个大腹便便手中还拎着个虫子的女子,心中冷笑一声。
可真去她娘的。一个孕妇看见虫子都尖叫了怎么还敢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