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醉蝉是东堂最负盛名的才子大家,风流人物,书画篆刻俱可称绝,这两年虽受盛名所累,渐渐淡出,但在文坛地位依旧可执牛耳,在场书生谁没听过他的名字,谁不渴盼得见他墨宝?谁不知道他一字千金,难得出手,多少人捧着重金上门也不可得?如今听殿下说商醉蝉以书画赠文大人,一时都有些不信,却也隐约有人想起之前的一些传说,禁不住窃窃私语。
也有人面露不以为然之色,商醉蝉虽然号称大家,不为权贵折腰,但宜王殿下何等身份,若是为了替文大人张目,硬要商醉蝉写上几个字画上幅画,想来商大家也不敢不从。
文臻此时却已经把画展开,她自己看清画面的一瞬间,忍不住噗地一声。
众人却都“啊”地一声。
这画上是浪涛汹涌的大海,青灰色的海面上露出青灰色的鲨鱼的脑袋,脑袋迎面而来,微微张开血红森白的大口,脑袋上面坐着一个少女,脚蹬着鲨鱼两边黑木木的眼珠子,两手抠着鲨鱼的腮,长发被激荡的海风吹散,头顶青灰色的天沉沉地压下来。
而那衣裳激荡,水沫翻涌,似是下一刻便要哗啦一声,溅人一脸。
站着的人齐齐下意识退后两步,心神摇动,总感觉下一瞬那少女便要骑着鲨鱼轰然冲出海面,撞上自己。
而文臻惊讶的便是这一点,这画赫然便是当初乌海之上自己骑鲨一幕,但是角度变了,当初金殿商醉蝉以画作证,画的是侧面,后头还拖着唐羡之燕绥,这回只有正面的她,而更绝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自己的3D画法,虽然还不够精通,但是隐然已经有了立体感,所以这正面的角度,给人的感觉便更直观更飒,大海便在眼前,汹涌低咽,而她乘风破浪骑鲨鱼,下一秒便要冲至所有人眼前。
文臻盯着那画,心间微微澎湃,忍不住想起那日大海风雨之上骑着鲨鱼,当时的感受并不好受,此刻想起却只觉得畅快,因为自那之后便卷入波谲云诡之中,便再想冲入暴风雨中呐喊挣扎也不可得了。
忽然便见燕绥转头对她一笑,眼神深切,似一眼便入她心底,见那一刻海阔天空,云岚风高,她心中一暖,一霎的澎湃渐渐雨收风歇,转入温暖港湾。
相逢易,行路难,无论雨横风狂还是杀机暗藏,但见你一笑便都无妨。
那画上还有字,并不是寻常落款,好大一段,有些学生已经忍不住读了出来。
“文姑娘,此画如何?我对着你的画琢磨多日,终于偷师成功,得你三分精髓,十分欢喜。谨以此画,算作恭贺高升并半师之礼,当日你在金殿之上当面窃画之举,也不和你计较了。如何?另,听闻你新店将成,送上田黄印章一枚,可如江湖捞一般,许我为永久免费食客乎?”
画下面还栓着一枚田黄石印章,色泽明黄油润,材质非凡,篆刻自不用说,商醉蝉的金石篆刻,比他的书画还值钱些。
众人一时不知道是该羡慕嫉妒好还是该惊讶慨叹好。
此时那种“想必为权势所逼应付几句”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商醉蝉画上语气亲昵自然,绝非强逼所能得,显然和文臻很熟,不仅很熟,用词随意中还隐含几分尊敬,更令众人惊讶的是,他还隐隐点出,文臻会画,技艺高超,他这惟妙惟肖的画风,竟然是师从文臻。
商醉蝉公开承认的半师,代表的意义,足可以傲视天下。
文臻一笑,将画和印章命采桑收了,吩咐道:“传令下去,新店开业后,给商大家专门打造钻石会员牌,永久免费。”
采桑笑吟吟应了。目光在那群学生头上一转,那群人没一个人敢接她的目光,都低下头去。
燕绥却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们,闲闲地道:“州学学生如今课业如何?”
学正忙上前道:“如今学生们很是刻苦,读书夙夜匪懈,每日还有三篇策论三篇诗赋。”一边庆幸幸亏刺史大人增加了课业,好歹能搪塞一下这位难缠的殿下。
“既然课业刻苦,想来也定然学富五车,不然也不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蔑视万户侯了。本王便考考你们,污卮,出自何处,何解?”
众人:“……”
一直站在一边的张钺眼睛一亮,咳嗽一声,轻轻拉了拉文臻的袖子,文臻一转头,就看见他一脸“这个我知道我来帮你作弊吧”的亮亮表情。
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作弊,文臻忍不住好笑,八颗牙齿的笑容还没展开,就看见燕绥微微偏了头,似乎不在意地看了张钺一眼。
然后他轻轻一抬手,好像是整理了一下肩头上的衣服一般,一根小小的竹牌就到了肩后,被文臻接在手中。
张钺看着这两人公然作弊,悄悄退后了一步。
燕绥转头看学生们,长眉渐渐扬起,一脸诧异:“这都不知道?”
第三百八十三章 殿下的撑腰方式
学生们羞得无地自容。
“确实生僻了些。”刺史大人温和的声音响起,“并没有载入文选之中,流传也不算广,也就是在李镜的《长安御览》,司马镇的《说文》,董期天的《韵府杂类》等寥寥几本中有记载罢了。”
张钺却道:“却也不算隐僻,最初出现于《汇赋》之中,乃前朝南靖修亦《污卮说》所出。虽不入经论总书,但学习词章者于这几本书都应有所涉猎才是。”
燕绥淡淡道:“修亦有珍爱琉璃杯,无意中为幼子取去玩耍,不慎失落污秽之中,本来冰清玉洁、剔透珍贵之物,为那尘俗污垢所染,难复光华,引为憾事。”
底下士子们此刻都已经听懂了这个题目的意思,都紧紧俯伏在尘埃中,连呼吸都不敢大了,生怕激起了尘土,自己就要成了那只倒霉的琉璃杯,或者在殿下眼里,自己等人,就是那污了琉璃杯的污秽尘土。
刺史大人在殿下心中,则是那只晶莹剔透的宝贝琉璃杯,如今却被他们的污言秽语给染了垢,殿下心中的恼恨,此刻便如这看似从容实则阴冷的气氛,沉沉地压在他们头上。
随即听见殿下轻笑道:“修心立德,珍摄自身。莫要做了污卮,莫要做那污卮的垢,更莫要污了别人的卮——望与诸君共勉。”
众人齐齐磕头:“谨遵殿下教诲!”
燕绥对文臻道:“听闻州学学子广场事迹,本王还以为朝廷又能多一批才学与风骨兼具的诤臣。不然哪能有这般能量?却没想才学不知污卮,风骨里头撑着竹竿。再如此做派,怕要耽误你湖州秋闱取士。”
“请殿下指教。”
“做人不可不谦虚,亦不可太谦虚。刺史大人给他们出几道题吧,什么时候做出来,什么时候才可踏足州学广场,一辈子做不出来,这辈子就绕着广场走。”
文臻笑,心想你就是和广场过不去了是吧?你今天就是存心要把这些士子的脸扇肿是吧?
先用商醉蝉打掉他们的自矜,再用冷僻典故扇走他们的自负,最后还不放过,非逼他们一辈子自卑不可。
“那就一诗一对联吧。要求不高,对联能对出来。诗,比我强就行。”
众人脸上一喜,灼灼写着“比你强没问题!”文臻瞧着,嘴角一翘。
杠精们,等着瞧。
虽然抄袭诗词很狗血,但是燕绥为她苦心搬了这么高的梯子,一心为她撑脸面,不洒一回实在也对不住他。
此刻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天色也将暗,文臻一指烟雨朦胧里的湖边杨柳,道:“对联很简单:烟锁池塘柳。”
众人听着,面色一喜,第一反应,确实简单!
再一深想,脸色大变。
烟锁池塘柳,金土水火土,五行俱全!要想对上,也得对五行,却往哪里寻去?
文臻微笑。
千古绝对,你们慢慢对哈。
燕绥回头一瞥,正看见文臻唇角那看似甜蜜温和其实狡黠如狐狸的笑意。
他眼底也掠过笑意,再看一眼她身边一直关注她一举一动,见她笑也在笑的张钺,和一直微微低着头,戴着面具的苏训,眼皮微微一垂。
刺史大人真风流呐。
“至于诗嘛——”文臻也不等那些失色的士子对出对联,短时间内不可能对得出的,采桑递过她的专用小伞,她撑开,罩在燕绥头上,十分狗腿地笑一笑,目光越过濛濛雨幕,看向草地边缘一朵被雨打湿的小花,那花浅浅的黄色,因承了雨水而显得色泽明丽,边缘厚厚坠着一滴雨露,光芒流转宛如水晶花。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湖州城。”
四面鸦雀无声。
文臻心中默念,杜甫,春夜喜雨。借诗一用,诗圣千古。
一只手轻轻接过伞柄,伞挪到了她的头上,文臻转眼,便看见燕绥已经起身,闲闲散散坐在椅子扶手上,两条长腿长长地伸出去,一只手拿着伞柄,也没看她,只给她一个轮廓精致鲜明的侧面。
此时场上静得落针可闻,里里外外数千人无人说话动作,也无人奔走呼叫避那淅沥春雨,都仰头看那众人之中,高颀男子微微斜身,靠着椅子,打着伞,姿态闲适,女子立在他身后,只到他肩膀过一点,两人并没有对视,都微微侧着脸,目光透过透明雨幕,像看着这寂寥春夜,悄然喜雨,野路茫茫,江船灯明,一夜之后花重城湿,天光将山水擦亮。
无人说话,怕惊破这一霎因雨、因诗、因那一对人儿,而于所有人心中生出的无限对于美和和谐的感应。
良久,才有人长长吁气,道:“真美。”
也不知是说诗美,还是人美。
说话的是沈全期。
燕绥还在为文臻打伞,转过脸来,看着他,道:“不学无术,贱役出身,以色侍人,不堪高位,嗯?”
沈全期脸色紫涨,俯首于地一言不发。
燕绥将伞给文臻,坐下来,微微俯身,玉棍敲敲对方脑袋,笑道:“知道本王最不满意你们哪一点吗?”
沈全期愕然抬起一张满是羞愧之色的脸。
“造谣都不造准确些。”燕绥摇头,“什么以色侍人,什么攀附皇子?我倒希望她攀附我来着,但这不是还没追上吗!”
沈全期听着这一句,才恍然惊觉蹴鞠场上那位玩球高手是谁。
“以色侍人?”燕绥将脸凑近沈全期,笑道,“我和她,到底谁才算那个‘色’啊?”
众人:“……”
啊不,殿下,您这撑腰方式我们真是没眼看。
燕绥施施然站起来,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大人这般才智,你们今日也见着了。本王本就思之寤之,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给你们这群人一阵乱嚼舌根,越发希望渺茫,却叫本王如何不恼恨?”
转身随手将玉棍扔给采桑,道:“棍子给你。以后谁再说那些混账话,给本王揍他,坏本王的事,打折了腿也不亏他。”
采桑接了玉棍在手,脆生生应:“谨遵王令!”
文臻倒有些怔怔的,没想到燕绥竟然会当众这么说,这人性子疏淡中暗含桀骜,目下无尘从不折节,如今却会为了她,筑那高台送她上云端,甚至不惜自贬,不惜暗示自己不配她,以此驳斥“攀附”流言。
感动之余决定今晚一定要给他多做几个菜!
还要洗干净抹香香把自己打包好送他床上!
她大姨妈不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怀孕的,但怎么也该有五个月了,胎像已稳,更妙的是,她还没显怀。
真是老天爷怜我!
文臻一脸微笑雍容,刺史大人宝相庄严。谁看见她的脸,都会肃然起敬,觉得大人一定在忧国忧民,思考湖州民生大事。
只有燕绥瞟过一眼,精准地捕捉到某人眉梢眼角荡漾的春意,还有虽然书呆却也敏感的张钺,看看燕绥,再看看文臻,默默地垂下了头。
“时辰不早了,都散了吧。”燕绥起身,文臻很自然地微微踮起脚,将伞遮在他头顶,燕绥也很自然地接过伞,伞并不大,一旁的湖州官员有人想要再送一把伞来,立刻就有好几条手臂伸出来阻拦,有燕绥的人,也有文臻的人。
那两人却都不理会,撑着一把伞并肩走入雨幕中,淅沥的雨落在山间繁密的林叶上,深青油绿的叶片蜿蜒下晶亮的水迹,一簇一簇的野花被雨淋得丰厚沉甸斑斓更盛,倒伏在微湿的靴尖,靴尖袍角因此便也染了淡淡暗香,夹杂着这春夜春雨浅浅的涩气。
背景浓艳黯郁,那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却因此分外鲜明和谐。众人怔怔地看着人影远去,像看见这一场春雨同样无声地润入了大地里。
……
文臻和燕绥并没有当众双双把家还,在回城的道口旁,刺史大人率领湖州百官,将马上要赶路回京的宜王殿下送上官道,便回了城。
回城之后文臻去了江湖捞自己的别业,早在她来之前,江湖捞就买下了周围的民居,予以改建,圈定了一片安全不被打扰的府邸,从江湖捞的后门转入,进入自己的三进小院,采桑正在月洞门那里等她,见了她抿嘴一笑,文臻笑了笑,抬头看见自己屋子亮起的灯火。
推开门,燕绥正坐在几前,手中拈着几朵玉兰花,端详着面前一只敞口白瓷花瓶,似在考虑往哪插更美,玉兰花丰厚如玉的花盘沉沉搁在同样如玉的掌心,衣袖闲闲垂落,露一截精致腕骨,灯光映在他修长指尖,宛若透明。
随即他长眉一扬,状似不经意地一插,整束花却霎时便生动起来,玉兰尊贵而杜鹃娇美,蔷薇粉嫩九里香颤颤巍巍,樱花错落有致点缀,花瓣上都莹莹闪烁着雨珠,更多几分润泽鲜活。燕绥将花瓶随手一转,微微抬眸,花枝间看过来的半张美人容颜,看得文臻呼吸一窒。
随即她笑道:“以色侍人?”
燕绥抬起眼,淡淡道:“大人满意否?”
文臻走过去,双手搂住他脖子,在他耳边吹气,“人比花娇,满意之极。”
“还逃吗?”
“这是我的地盘,我往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