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道:“知道吗,其实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会产生很多细菌病毒,说病毒你大概不会懂,说人话就是致病的东西。这世上每一处地方,都有无数这样的东西,你的手大概有很久没洗了,一双手大概有近百万的细菌,每平方厘米,嗯就是小指甲那么大地方,就有百万细菌,你指甲缝里那一点污垢,里面大概藏着上亿个细菌。”
毛万仞:……她在说什么?
“这些细菌中,最多的是金黄色葡萄球菌,还有钻头一样的大肠杆菌,只是人体自有免疫功能,大多都能抵抗住细菌的侵袭。”
毛万仞:……她说的每个字我都不懂。
“你该知道东堂有天机府,知道天机府的天授者有各种能力,其中有一种,能够看见世上最最微小,常人无法看见的物事。很巧,我就有这种能力。比如我能看见你外间书房门边那一卷画上有一笔丹红里凝结着一小片飞虫的翅膀。”
毛万仞起身,去到外间,在那幅画角落的一点丹红点缀的花瓣瓣尖里找了半天,几乎要扒上去,才找到那比芝麻还小的一点透明翅膀,如果文臻不说是翅膀,他一定以为那是一点灰尘。
“你要证明这一点,是要告诉我什么?”
“请随我来。”
文臻看了看四周,顺手在墙上扯了一件毛万仞的披风,披在肩上,掩人耳目。毛万仞看着,欲言又止,心中感慨。
这位传言中和宜王殿下颇有暧昧,靠色相上位,现在看来,完全是胡扯。
真要是靠色相上位的女子,且不说才能心智无法和这位比,哪里能有这位的内心强大坦然?
真靠宜王殿下才有今天,哪里敢和男子不避嫌疑,想怎么便怎么,毫无顾忌?
但她的毫无顾忌,却不会令人生出妄想轻薄之心,反而更加心中凛然,不敢造次。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毛万仞终于忍不住问:“刺史大人这样穿着他人的衣裳,也不怕殿下吃味?”
文臻回眸,一笑,“你们配吗?”
毛万仞:“……”
是,我们不配。
不配和你相提并论,更不配殿下吃味。
他本是心志高傲刚硬人物,却在这娇小少女面前处处吃瘪,吃到后来也便坦然了,心想便是那两位,和这位做对了这么久,也没捞着半分好处,反而不得不看着她步步高升,自己又算哪个牌名上的人,便是就此躺平,那也是天经地义,大可以多换几个姿势,躺得更舒适些。
有他亲自陪着文臻,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敢上前,都远远保护着。文臻又问毛万仞自己的人在哪里,毛万仞道并没有逮着,后来都由人救走了,文臻确定潘航护着寒鸦等人逃走,也便安下心来。
她倒不担心唐羡之还有另外一个人此时出来搅局,这时候这两位出场,除了杀了她,便没有别的路可走,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会令毛万仞产生怀疑。
但想要杀她,那两位自己可能就不能达成一致。
她动作很快,带着毛万仞去了毛之仪的院子,毛之仪还在睡觉,被窝里露出的一张脸十分苍白。
毛万仞久久凝视他的目光让文臻心生感慨。
这世上人,哪有什么绝对的好坏呢?
她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拿起毛之仪的紫砂茶壶和茶杯,毛万仞立即道:“没有毒。”
“不是毒。”文臻道,“初春天气,乍暖还寒,人易伤风。最近外头伤风的人很多。”
“知道,所以我轻易不许之仪出门,免得和那些伤风的人多呆一会,他便也会伤风。”
“不许出门有什么用?”文臻端起茶壶,笑道,“知道吗?昨天我看了一下毛之仪的壶内壁和把手,里头的细菌病毒多得令人发指。远超了一般人用的茶壶所含的细菌数。我因为眼睛比较特殊,也曾研究过一段时间病毒,认得几种的模样,昨天我就发现了大量的溶血性链球菌、呼吸道合胞病毒,腺病毒……你不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只需要知道,那东西是会导致伤风的元凶。”
她放下茶壶:“这些东西其实无处不在,身体强健的人自然能抵抗,但令郎肯定是不行的。紫砂泥料一向吸汁,如果有人以伤风病人用过的布巾煮水入茶,以各种病人用过的东西浸泡清洗擦拭茶壶……”
毛万仞色变。
“前朝深宫有过类似的事情,把出过天花孩子的衣裳剪下布送进宫,穿在皇子身上,很快就能弄死一个未来的竞争对手。”文臻耸耸肩,“令郎得过天花吗?如果得过,是不是被你的好伙伴给救了?从此你便死心塌地,甘为所用?”
毛万仞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令郎年纪还轻,按说不该喜欢紫砂这种材质的茶壶,我猜这壶是你送给他的吧?所以他爱若珍宝,多年来一直用着,都快用出包浆了。而你为什么会送紫砂茶壶给他?是不是这壶也是别人送给你的?那人是不是和你说,紫砂性密,能令茶水保温,不畏冷热不易损坏,又易吸汁,用久了茶味长存,便入白水也有茶香,且紫砂茶垢有清毒之能,泡茶又能色香俱全,最合适令郎不过?”
毛万仞已经不仅是双手颤抖,连牙齿都开始轻微磕击,那是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交织,冲击着理智的堤岸,真相如此恐怖,令人彻骨深寒,他霍然回首,眼眸赤红地看着犹自安睡的儿子,不敢相信这许多年这孩子的衰弱,竟然是自己一手造成!
“他们需要你,所以吊着你。你唯一在乎的是令郎,所以他们吊着令郎的性命。当你面治他病,背着你让他病,不让他好好活,也不会让他死。那么你就会为了令郎,一直依赖感激听从着他们……你如果有异心了,很简单,让令郎病一场就行,只要他一病,你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将那壶递给毛万仞,叹息道:“你天天验毒有什么用呢,只要这壶在就行。”
毛万仞紧紧抓着那壶,像抓着一把燃着火的赤红的刀,忽然五指一松,茶壶落地粉碎。
巨大的破碎声惊醒了毛之仪,他坐起身,一眼看见碎了的茶壶和淋漓的茶汁,惊呼一声,跳下床来,叫:“我的茶壶!”
毛万仞一把将他拉开,生怕他踩到碎片,毛之仪却捧住父亲的手,道:“您割破手指没?”
毛万仞垂下头,看着低头紧张寻找伤口的儿子,堂堂汉子,忽然泪流满面。
文臻转过头去,将毛之仪拉开,唤道:“来人。”
有两个丫鬟应声而入,文臻盯着两人,其中一个丫鬟看见碎了的茶壶,脸色一变,另一人也变色,却立即道:“老爷,少爷,请快快退下,仔细被碎片扎了脚。”又急急去寻工具收拾。
文臻让她走了,另一人转身也跟着要出去,文臻道:“你留下。”
那丫鬟站住,文臻转向毛万仞,只这片刻,毛万仞脸上已经一片漠然的平静,连泪痕都不见,道:“来人。”
有士兵应声而入。
“拖下去,把皮给我一寸寸剥了,回头晾在山庄门口。”毛万仞平静地道,“我要她活三天,再死。”
丫鬟惨呼着被拖了出去,毛之仪惊愕地瞪大眼睛,想要求情,文臻笑眯眯一捏他的脸,道:“别,你一求情,她可能就要活六天了。”
一句话十分管用,毛之仪立刻闭嘴。
片刻后,毛万仞踉跄一步,坐倒在椅中,似乎终于脱力般,低头不语。
文臻心中也有些唏嘘,这世间最为深重的挫折,便是你以为你一直为之努力牺牲的,并为这牺牲隐忍骄傲着的一切,其实都是建立在谎言和欺骗之上,你以为你拼尽全力保护着的,到头来却因为你所谓的保护而一直受着伤害。
何其残忍。
“其实知道这些也是幸事,因为这证明了令郎没那么病入膏肓。毛大人,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会留存你的花名册,并治好令郎的胎里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湖州驻军,从此必须,全数归顺于我。”
第三百九十一章 收服
毛万仞霍然抬头:“您能治好之仪的胎里弱?!”
“能。”
条件至此,已经全部摆在了桌面上,从第一眼看见毛之仪,确认他的身份和他的身体情况开始,文臻真正等着的,就是这一刻。
毛万仞其人问题虽多,但确实掌控湖州州军多年,是个实权铁腕人物,部下忠心耿耿,麾下掌控湖州最大军事力量,他的兵,夺不走,也求不来,只能一步步软硬兼施,逼他自己走过来。
最后一个字斩钉截铁,却将毛万仞最后的犹疑也打消,他猛地立起,对着文臻半跪于地:“湖州都尉毛万仞,见过刺史大人!”
文臻要来纸笔,写了一个药方给他,道:“可以先请名医瞧瞧这方子,不过不要用你府里的大夫了。”
毛万仞小心地接过方子,沉着脸应是,又解下腰间虎符和自己的州军统管令牌双手送上,文臻毫不客气地接了,又道:“还得都尉将我介绍给各位将官才是。”
“那是自然。”毛万仞道,“不过在此之前,末将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
唐羡之从毛万仞那间隐秘书房的柱子里走出来,走到书桌旁,看了一眼笔筒,将那支打开机关的细笔抽出来,手指在笔身上抚过。
正在此时有人走进了书房,问他:“你先前去了哪里?如何没能截住文臻?”
唐羡之道:“你如何不在毛万仞那里?”
进来的那人道:“我陪着毛万仞去了前院书房,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怕有诈,便找个借口抽身了。”
唐羡之悠悠叹口气,道:“你还不如亲自陪着,保不准还能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
那人闲闲笑道:“你在那密道底下守着,亲自出手,都没能阻止一些事情发生,我又何德何能?”
唐羡之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多方合作,心思各异,反而最易被人钻空子。
他沉默了一会,在书桌上轻轻放下一枚古铜色戒指,道:“我打算收手了。”
那人道:“你家那些老古董们,怕是不肯的。”
唐羡之笑了笑,“那就与我无关了。唐家本就不该把精力再放在湖州,便是一块肥肉,吃了这许多年,也该腻了。”
“便是肥肉,如何舍得放弃?”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唐羡之垂下眼,想着家族里那些贪心的老狐狸,就是因为太过贪心,这也想要,那也舍不得,所以本该早早进行的事,生生拖到了今天,前不久又说定阳横水有铁矿,动用许多人力物力去寻,焉知那不是他人抛出的带毒的诱饵?然而这些话自然不能说给对面的人听,他微微笑了笑。
“奉劝你一句,尽早抽身。”唐羡之放下笔,点点桌面,转身就走。
那人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一阵喧哗,两人对窗外一看,便见一条娇小的人影冲过院子,手中还抓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后头毛万仞带人暴跳如雷地追着,大叫:“所有人听着,格杀勿论!务必为我之仪报仇!”
屋中两人惊诧地对视一眼,那男子戴上面具,转出门去,扬声问:“毛都尉,怎么了?”
毛万仞脸色如铁,眼眸赤红,一言不发,有人大声道:“她挟持我们少爷,伤了他!”
毛万仞对着男子拱了拱手,道:“先生帮我拦下此女,万仞愿以万金为谢!”
男子笑一声,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飘身掠向文臻。
他宽大的衣袖一横,劲风平地而起,像亘了一堵透明的墙,生生将文臻阻了一阻,文臻步子一缓,想要绕过去时,毛万仞带着属下已经赶了上来,团团将文臻围住,毛万仞双臂一展,大喝“拿命来!”,刀光如雪,当头劈下。
宽袍人立在侧方掠阵,敛袖看着,唐羡之立在三丈远的长廊下遥遥观望,忽然道:“退——”他话音未落,毛万仞的如雪刀光半空一个转折,如风雪呼啸倒灌,转向宽袍人面门!
与此同时,他那几个原本包抄文臻的属下,已经转到了宽袍人背后,刀剑齐出!
包围圈内的文臻呵呵一笑,手中匕首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电射而出,自下而上,挑向宽袍人的眉心。
廊下的唐羡之也没轻松着,蹭蹭蹭一阵靴踏屋瓦疾响,对面屋顶上快步冲来一队弩手,乌黑的弩箭已上弦,嗡一声破风急劲,飚射而来。
只一霎间,两人变生肘腋,身陷重围。
毛万仞的冷笑嘶哑带血:“骗人的滋味,果然好得很!”
文臻却叹了口气。
匕首一挑,一枚面具飞向天空,裂为两半,戴面具的人却顺势一个转身,黑发扬起,遮住了她的视线。
下一瞬,唐羡之已经出现在院子中,他掠出时恰恰比那些箭早上那么一霎,人未到,一掌已经击在宽袍人的膝弯,击得他一个踉跄前冲,正好躲过背后那两刀,毛万仞向着他心口的刀也因为他身子一矮,掠过肩膀,激起一溜艳艳血花,毛万仞却是准备充足,这一刀尚未落下,另一只手里的熟铜棍已经狠狠砸出,砰一下砸在那宽袍人肋下,砸得他噗一声吐了一口血。
然而宽袍人也是狠人,拼着生生捱了这一砸,越过毛万仞的拦截,在刀光剑影中辗转腾挪,他身形极其溜滑自如,像一段绸布一抹流云,顺着那些刀的影剑的光,毫无烟火气地三转两转,便转出了包围圈。
文臻眼眸一眯。
这身法,简直太熟悉了!
忽然一声大喝,一人翻下围墙,人还没到,剑光如练,已经递到了宽袍人眼前,整个人冲过来的姿态不遮不掩,像一张拉到了极致的弓,也不管因此浑身都是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