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道:“她能自保。”
皇帝既然都不敢真的挟持她来威胁自己两人,就说明对德妃很忌惮。
这么多年德妃在宫中屹立不倒,固然有皇帝故意做戏缘故,但她在成为靶子的情形下,还能安然至今,自然妖妃之名不是白叫的。
林擎便很是安慰地笑了笑。
皇帝将药收好,看向两人,匕首有毒,毒烟更是非同凡响,燕绥别看刚才那一着很狠,但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从容地笑了笑,道:“听说这药药性霸道,需要异人长时间护法帮助炼化。看来朕也得花点时间。”
林擎笑道:“难怪那么急巴巴地要把老三叫回来,原来是怕他已经把药炼化完了,你就没戏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药要对症地吃,这是给燕绥专门配的,你抢来算哪门子事?”
皇帝看定他,不说话,微笑。
林擎盯着他,默然半晌,猛转头去看燕绥,燕绥也终于转头看向皇帝。
半晌林擎喃喃道:“你……你也中了毒,你中的是和燕绥一样的毒……所以你多年身体荏弱,可你为什么症状和燕绥不一样……”
皇帝微笑着道:“因为性格不一样啊。”
林擎长长地吸一口气。
因为性格不一样,所以皇帝隐忍,燕绥纵情,但背后的皇帝,今日的皇帝,哪里不疯狂?
燕绥用他的方式排解了许多,更多是自己默默承担,于他人并没有太多伤害。而皇帝,选择的是伤害别人,成全自己。
若非绝情忍性,若非毒性已深,怎能隐忍至斯,酷烈至斯?
“这么多年,我那些毒也解了几成了,所以我不需要你的前三颗药,算是给你留一线生机。全了你我父子多年恩义。”皇帝打开袋子数了数,倒出一颗药丸,二话不说塞进燕绥嘴里,顺手还拿起榻边一杯茶帮他咽了下去,“择日不如撞日,为防夜长梦多,爹这便喂你吃了吧!”
林擎:“!!!”
他明明该知道燕绥这药霸道,不能随便吃,上一颗药还没炼化,就吃下第三颗,这是要他立刻死么!
林擎气得又吐了一口血,这回连骂都不想骂了。
他想他服了。
便纵万千智慧,无上武力,抵不过没有下限的狠毒。
他更担心燕绥的状态,不该这么衰弱的,是之前药没炼化的问题吗?
燕绥脸色白的如透明一般,微微阖着双目,不仔细看,好像已经没了呼吸。
皇帝轻轻道:“既然朕需要时间,也需要看看大家伙儿的心田,那么接下来,说不得也就只能委屈二位了……”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响起了激烈的拍门声,伴随不管不顾的大叫:“父皇!父皇!父皇您怎么样了啊父皇!”
还有太子气急败坏的劝阻声:“老五!你怎么忽然进京了!你这是要做什么!站住!站住!你不能进去,你不能——”
第四百二十二章 虽亲必诛
燕绥忽然睁开了双眼,皇帝眼底掠过一丝愕然之色,燕绥轻轻道:“怎么,奇怪老五怎么来了?”他指指自己鼻子,“是我叫他来的。父皇病重,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当儿子的都该来。不是吗?”
外头争吵之声越烈,夹杂着燕绝的大喊:“都是儿子,凭什么我不能进!凭什么我就不能见父皇最后一面!让我进去——”太子:“老五你冷静些——”燕绥:“我数一二三,想必我们的太子殿下,便要拦不住拼命老五,要踉跄倒地,被老五闯进景仁宫了,三,二……”
“砰。”伴随着太子哎哟一声大叫和倒地之声,门被撞开,燕绝风一般地撞了进来。
林擎噗地一笑。
在这种时候,还真只有燕绝有可能冲进来。
燕绝一冲进来,就看见了正在窃笑的林擎,和脊背挺直微合双目嘴角一抹笑意讥嘲的燕绥,还有榻上,正用奇怪眼神看着他的父皇。
那眼神看得他浑身一冷,一腔热血孤勇过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刻是个什么状况。
燕绥,林擎……
两年多前翠湖那一幕忽然浮现眼前,他激灵灵打个寒战,热血褪去,转身就想走。
眼光忽然掠到地面上一滩血迹,就在燕绥身侧。
他身形定住,目光缓缓上抬,顺着燕绥的腰,一直看到了他的背,然后,他看见了一截匕首柄。
燕绝霎时目光大亮,眼底不可置信和狂喜一闪而过,他也算聪明的,霍然转头看林擎,发现林擎始终没起身,顿时那喜色更浓。
他再看向皇帝,皇帝犹豫了一会,对他点点头。
这个儿子相比之下算愚鲁好掌握的,不如给点甜头。
燕绝顿时明白,狂喜之下,差点要放声大笑,随即醒觉此时大笑不妥。
他上前一步,殷切地道:“父皇,这两人勾结犯上作乱是不是?可还需要儿子为您做什么?”
林擎又开始微笑了,哟哟老燕家还能出这么一个傻儿子真是异数。
“怎么?”他懒懒对燕绝吹声口哨,“云阳公,这么殷勤,是不是想着燕绥死了,这皇位你老子便能给你啦?”
燕绝一窒,被一语说中心思,再被那“云阳公”三字刺激得心火上升,转头冷笑道:“林帅不愧是手掌大军的林帅,都沦落至此了,还这般牙尖嘴利。”
林擎摊开手,哀怨地叹口气:“是呀,这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嘛。”
燕绝又一窒,干脆不和他说了,转头狞笑看着燕绥,又看皇帝,皇帝扶额,状似痛苦地摇摇头,他倒是精擅此道,一言不发,燕绝却自以为看懂了其中的意思,想来是林擎和燕绥胆大包天,竟然趁父皇病重,联手发难,但显然父皇此处也有准备,竟是将这乱臣贼子两人拿下,只是父皇慈和,挂念父子情分,看那模样,如今想必在为难该如何处置这二人。
他咧嘴一笑,道:“父皇,您向来宽容慈悯,看这二人,一人如兄弟,一人是亲子,哪怕他们狼心狗肺呢,您也不舍得下重手。可这江山万里,九鼎之重,可万万容不得乱臣贼子,否则遗祸重矣!有事儿子服其劳,您若是舍不得,这事儿便交给儿子罢!”
皇帝依旧没抬头,撑着额头,衰弱地抬了抬手。
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
隐约居然还唏嘘一声。
倒把燕绝感动得叹息一声,看向那“不知好歹作乱”的两人眼神更加不善。
林擎见这般惺惺作态,已经懒得揭穿了,干脆翘起二郎腿,手指一弹,弹出一枚铜板,当啷一声,落在皇帝榻下,声响清脆。
燕绝一怔,转头看林擎懒懒仰身在椅上,抖着腿,浑身姿态散漫,嘴角笑意玩味,那神情俨然十分熟悉,仿佛自己经常得见,只是万万想不到套上此刻情境,一时懵住。
皇帝手掌挡住的脸却掠过一丝怒色——这是打赏戏子的动作!
林擎在羞辱他!
他竟敢!
燕绝也回过味来了,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怒不可遏,只觉得便如自己也被羞辱了一般,大步上前,巴掌便要冲林擎挥过去,“你竟敢——”燕绥忽然睁开眼,“老五。”
只这一声,燕绝便停住脚,猛地转头。
他对着燕绥,一直心中忽上忽下,又兴奋想去撩拨,又不安害怕有诈,所以先冲着林擎去了,眼角却一直瞄着燕绥的动静,此刻听见他开口,立时停手,却听自己这个畏惧到骨髓里的兄长,依旧用那种自己最憎恨的语气,问他:“老五,见哥不跪,棍子没挨够么?”
燕绝下意识孤拐一痛,听燕绥提起的是挑春节的事,以为他刚回来还不知道后头的事,心中一喜,随即看见他脚下那一大摊血,胆气顿壮,笑道:“对啊,还没给三哥见礼呢。”说着大步上前,装模作样要躬身,忽然装着刚看见他背后刀柄一般,大惊道:“哎呀,这是什么,三哥这是怎么了?背后怎么还有一柄刀?这谁伤了你?弟弟给你拔出来好不好?”说着伸手就要去拔燕绥的刀。
林擎眉头一挑便要站起,燕绥背后的刀一旦拔出,在此情形下得不到及时救治护理,很可能就会丧命,燕绝此举实在狠毒,只是那毒药实在厉害,他刚站起,便双腿一软跌了下去。
燕绝眼角也瞄着他,眼看他确实无力抗拒,燕绥这个平常根本不允许人靠近的人也一动不动,心中大定,一边凑近燕绥去拔刀,一边低声靠近燕绥耳侧,呼吸拂在他颈侧,“我的好哥哥,你这一刀位置很妙啊,你可知道,两年多以前,在翠湖,你那情妹妹,也中过一箭,正好和你这一刀位置相对,在前胸,你说,我要不要帮你把这刀往前捅一捅,干脆捅穿了,和你情妹妹一个伤口,岂不是双双对对,情深意更重?”
“是啊,”燕绥忽然侧了侧身子,也悄声道,“五弟……这边。”
燕绝听得莫名其妙,下意识顺着燕绥目光看了过去,正看见榻另一侧的皇帝,从他的角度,原本皇帝是被燕绥挡着的,现在却被燕绥让开了,而皇帝的手还搭着额头,此刻那枯瘦的手指间正露出一双幽幽的眼眸,好像正盯着他。
这青黑色手指间露出的幽黑色眼神怵得他浑身一冷,只觉得这瞬间好像发生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随即掌心一凉,下意识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掌心已经多了一把小小的匕首,真的非常小,而且大部分都包了木柄,所以塞进来的时候不会割破他的肌肤不会引起他的抗拒和注意,此刻那匕首正在他手指间露出一点非常晶亮的银光。
他第一反应是怎么塞进来的,第二反应是这一点刃尖能干什么用,却在此时忽然感觉后背被一推,身子往皇帝方向微微一倾。
“咻。”
利器穿破空气的锐响很短一声,电光一般从皇帝袖中飞出,下一瞬没入燕绝的腹中!
燕绝的手已经抓住了燕绥后背的刀柄,正要使力拔出,却忽然觉得腹中一凉,浑身的力气便这样散了开去,他低头,看见腹中袖箭,只露出乌黑的一点箭头。
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之后,才缓缓抬头看皇帝。
皇帝已经放下了手指,手按在榻上,仔细地看着他。
然后目光微微一闪,望向燕绥,叹息一声,道:“老三,真可惜你不是我儿子。”
燕绝脑中一片混乱,剧痛和崩溃的情绪让他连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惊天秘密都顾不得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皇帝,“为什么……为……什么……”
身后有人嗤笑一声,是林擎。
“为什么?”他笑道,“自然是因为你那个宽厚慈悯的老爹,上了你三哥的当,以为你和燕绥有矛盾是假,其实达成了暗中协议,是要刺杀他,所以先下手为强啊!”
他摇头,叹息,“天家父子……天家无父子啊!”
燕绝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燕绥根本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还是林擎好心地道:“这不怪你蠢。实在是你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你这个好爹呢,其实谁都不爱,谁都不信,谁都不在乎。刚刚对我和你三哥下了手,凭什么就不能多加你一个?”
“这……这不……这不可能……”燕绝死死地盯着榻上始终端坐着,微微避开他目光的皇帝,眼底的哀痛和惊恳便如那黑色血色的潮水般,疯狂地涌了上来,却总冲不上亲情的堤岸。
二十二年他活得莽撞倔强,如一头莽牛左冲右突,可是除了最后一次,父皇也从来都是包容他,让着他的。
父皇夺他王爵,他并不怪。那段日子全民喊杀,满朝谏言,母妃长跪宫中,自己千里回京宫门立雪,父皇一开始拒绝见他,三日三夜,他心灰意冷,正要离开之时,却见那一直紧闭的宫门开启,父皇披着大氅,站在门内,看着双肩承厚雪的他,一声长叹,道:“孽障。”
他的心,却在那一刻,定了。
后来夺爵,出京,他走得干脆。走之前谁也没理会,只在宫门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他心里明白,在那般情境之下,父皇没有杀他终生软禁他,还保住了一个公爵爵位,是要冒着令重臣寒心的风险的。他能回报的,也便是再无怨言,从此在封地安生度日。
得知父皇病重时,他从云阳封地连夜起身,不眠不休,只用两日夜便赶了回来,至今衣裳未换,连靴子上都满是尘土。
他慢慢地低下头,看着靴上尘土早已被鲜血凝成黑红的土块,苦笑一声,又一声。
脖领忽然一紧,燕绥一手将他拎了起来,燕绝绝望地抬头,就迎上了燕绥那一向空冷却又似纳了这沧海须弥的眼眸。
此刻那眼眸里满是嘲弄和憎恶。
燕绥看着他。
被背叛的滋味,好受吗?
被欺辱的滋味,难忍吗?
被步步紧逼的滋味,新鲜吗?
濒临绝境,无可得救的滋味,好好尝尝吧!
一抬手,一柄匕首,扎入燕绝胸膛,正是他方才提过的,他所以为的文臻胸口中箭的位置。
鲜血飚射,燕绝瞪大了眼睛,喉底发出格格的碎音。
燕绥的声音,冷淡地响在他耳侧,这是他一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我代文臻,向你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