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曾想缘分从天而降,多年以后噩耗亦从天而降。
彼此都砸彼此一个措手不及。
当年于他,是将心爱的人带入府中,却又见心爱的人忽然失踪,再见却已疯疯癫癫,他托太子照顾,她却误认太子是他,记忆混乱,一忽儿说太子恩将仇报,一忽儿说太子杀她全家,问什么都说不清楚,他只得自己出来,原想安置她在府中,但太后和皇帝都不同意,都说他不常在府,一个疯妇在府里怕是不妥当,他想着也是这理,便送进了皇宫,想着既然疯了,疯得人尽皆知,又得了他的侧妃封号,别人反而不方便对她下手,如此也算能安稳一生。
这些年他偶尔进宫,多半是探望太后,偶尔也会去重华殿,远远地见她一眼,却从未让她发现过。
既已无缘,何必再牵扯苦痛。
如今想来,那两人要他将人送进宫,不过是一个怀疑他和齐云深的关系,想要监视人质;一个则不放心齐云深是否真疯,想要就近控制罢了。
也幸亏那些年,她是真的疯了。
母后未必没有过斩草除根的想法,是他再三坚持,不可杀她引起皇帝怀疑。
然而今日见她忽然清醒,一双眸子却再不见当年熠熠明光,他忽然想那年藤网上初见,原来只是孽缘,只是孽缘。
齐云深盯着他,眼前人只这短短几个时辰,竟忽然苍老了许多,仿佛光阴刹那流转,将二十余年迅速走过。
想起那年,她在云海之上双手枕头惬意地晒太阳,看见山壁上一个人影,站在险险的石棱上,趴在崖壁上看那风雨侵蚀得已经模糊不清的石刻。
她一边笑骂书呆子,一边眯着眼在心里想,身形真不错。
下一刻他便落到了她身边。
她永远记得那一刻自己伸出手去,心中想,嘿,这就叫天作之合啊!
却原来只是孽缘,只是孽缘。
凝视只是一瞬间,忽然都转过头去。
不愿再见,再见亦不忍言。
永王看着微微冒着泡的泉水,忽然轻声道:“云深,你便是现在要杀我,也成。终究我这半生汲汲营营,到头来却不知都做了些什么。有母不能认,有兄如寇仇,有女却不知,想来便是这般活下去,有这么一位好娘亲在,迟早也不过是死无葬身之地孤家寡人……但你若愿意容我多活几日,我便给你一个彻底的交代。”
齐云深没有转头,眼底泛着晶亮的光,半晌她道:“送我回宫,我要亲手去杀了那个老虔婆。”
“你不要回去了,那个吃人的地方……我说了,我会给你交代……云深,走吧,远远地走吧,离开天京,甚至离开东堂也行,下半辈子,就为自己活吧。”永王递出一个锦囊,齐云深不接,永王便放在地上,转身走开。
齐云深没有动。
听着他步子缓缓而去,走出好远,才迸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咳嗽。
文臻走上来,拿起那个锦囊,道:“令牌已经拿到,走吧。”
四面花木掠动,护卫们在撤走,文臻仰头看天际,天际黝黯,无星无月,唯有极西远处,一颗星光,微微一闪。
……
文臻在永王府使攻心计的时候,燕绥在看着护卫们搭戏台。
散落在各地的护卫们已经到了许多,也带来了这些年研制的各种新鲜玩意,燕绥准备给整个天京人,都演一出好戏。
字面意义上的好戏。
护卫们在连夜搭戏台,大车运过来的精钢骨架,一节一节拼起来,都有做好的卡扣,好拆好拼,非常方便。
一个大箱子,里头都是各种皮制人物,有点像皮影戏的傀儡人,但是很大,比正常人还要大一倍,且身上细细地缀一些闪光的各色晶石,像自带了灯带一样。
傀儡人身上还连着筋线,和一些细细的棍子。
傀儡人很大,却并不特别重,因为用了大荒泽里的异兽的皮,以轻薄耐用,箭射不穿,火烧不烂闻名。
虽然有名,但是那异兽只在大荒泽深处出没,寻常人可捕不到那许多。
戏台很快搭了起来,很简易,但是前端有很多翻板。
戏台很高,高到已经越过了城墙,细细几根杆子撑着薄薄戏台,一看就知道人是没法在上头呆的。
反正也不用人演戏。
戏台选择的地方是在几株高树中间,斜对着城墙,遥遥对着天京城中离城墙最近的几座酒楼茶楼。
距离自然是有点远,但是没关系,城墙上的人肯定能看见,城内的人在高处也能看个大概,看多了,总会传出去的。
戏台搭好,然后,开始,敲锣。
敲的是天京火警锣。
叫杀人放火都不一定会人人出来看,但是叫火警一定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冲出来。
此时已经入夜,天京的宵禁时间却还没到。
那火警锣声音响亮尖锐,穿透力极强,而且是近十面锣齐齐敲响,一时城上城下齐齐惊动,靠近城门的百姓人家,酒楼茶楼,顿时一阵喧嚣,人们齐齐跑出来看。
城墙上的守卫士兵,最先看见了就在对面三十丈左右,忽然竖起了一座极高的台子,大抵有三丈许,比城墙还高些。台子上有些巨大的人在走动,只是姿势怪异,仔细看却是皮制的傀儡人。
那些巨人身上光芒闪闪,老远也能看见清晰的轮廓,四面有灯照着,越发五彩闪烁,十分夺人眼目。
负责守卫天京外城的天京卫,属于天京九门巡守衙门,九门巡领登上城楼,看见那戏台,眼神便一缩。
上头有令,不得命令,一律不得开启城门,按说这种怪异情况是要去拆掉戏台的,但是不能出城给人钻空子,巡领当即下令:“射掉那个戏台!”
“回巡领,咱们的弓弩射不到那么远!”
“用角楼连弩!”
“回巡领,那戏台的位置,角楼连弩只能射到戏台的角落,射不倒戏台!”
“上车弩!”
“回巡领。车弩那位置,大概只能射到戏台上的幕布。”
巡领瞠目结舌。这戏台谁安排的?
如果不是对天京城头防卫无比了解,根本不可能设置这么刁钻的角度。
“巡领,咱们就不要想着破坏那戏台了,属下瞧那戏台材质,只怕箭也射不穿。”经验丰富的老兵眯着眼定论。
“火箭呢?”巡领开得五石弓,不甘心,当即命人抬上自己的黑檀金丝大弓,吐气开声,火箭飚出,一团烈光,直射那灯泡似的巨人傀儡。
下一瞬果然射中,城上一片叫好之声。
但叫好声瞬间被掐断。
因为箭射中了,就滑开掉落了,火明明在那巨人傀儡身上燃起,瞬间又灭了。
箭不能伤,火不能燃!
城上鸦雀无声。
巡领倒吸一口凉气,大叫:“速速去报皇宫,报永王府!”
有人狂奔而去,其余人严阵以待,盯着对面那个古怪的戏台。
戏台却是不管你箭来刀往,我自开始我的表演。
此时临近城门的百姓也已经被惊动,在最初的火警惊慌过去后,有人在楼上也隐约发现了远处那个闪光移动的东西,都指着惊叫,渐渐便有更多人登楼远望。
这时候能在酒楼吃喝的很多有钱人,还有人拿了舶来品能够望远的筒来看,这样便更清楚了。
戏台上,先出来一个食铁兽,也就是大熊猫,黑白分明,浑身七彩发光,在戏台上滚了滚,举了个旗帜,上面画了样式古怪的一幅图。
眼力好的人,以及举着望远筒的人,便描述了这一番景象,众人听着都莫名其妙。
城头上的人却稍稍松一口气。
酒楼上有人看了,悄悄地下楼,潜入了人群中。
半个时辰后,刚刚从永王府回来的文臻,便听说了天京城门外搭戏台的事儿,以及大熊猫粉墨登场的第一出戏。
潜伏在城门附近的她的人,将那同样镶嵌了彩石用灯光照耀得非常鲜明的图案画了出来。
文臻看一眼,便知道了,那是天京地图。
这个时代别说普通百姓,便是一般官员,也轻易拿不到舆图这种东西,弄不好是会被作为谋反证据的,本身这个时代画一幅舆图也相当不容易。
但燕绥和文臻手里是肯定有的,所以她认得。
林擎也认得,听探子回报了那个戏台的奇葩,也忍不住笑,道:“他从小就古怪玩意特别多。”
文臻也笑,心想燕绥真绝,一个古人,能想到用灯光照射打磨过的宝石来制造灯带效果,确实不愧是机关大师。
能有心思搞这个,看来伤得不算太重。而且既然这么画了,显然是和随便儿汇合了,真好。
在那副天京舆图上,还有一颗最大的宝石,那是皇宫的位置。
文臻看了半晌,脱口而出:“夭寿!”
喝药的林擎吓了一跳。
文臻青面獠牙:“燕绥那坑货!把随便儿送进皇宫了!”
林擎手一抖,险些把勺子扔了。
“他想干嘛!”
想了想他又道:“随便儿能干嘛?做太监吗?”
文臻瞪了他一眼。
林擎素来见她笑容甜蜜,倒是很少见她这般怒气冲天状,顿时又开始摇头。觉得果然对那小子才是真爱,一时又恨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随便儿便是做太监,也是最牛逼的太监。”她并不很担心的模样,“他能自保。”
林擎啧啧两声,并无质疑,表情羡慕。
燕绥和文臻的孩子,一定是新一代的妖精。
文臻却皱起了眉。
燕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告诉她随便儿进宫了?
燕绥应该知道她已经劫狱成功,那还要随便儿进宫做什么?救德妃?感觉还不止这一个想法。
燕绥通知她随便儿进宫,她便得拨自己的人去保护随便儿,但现在是她拿到令牌正准备和林擎冲出天京的重要时期,燕绥就不怕她人手分散影响了她的出城计划吗?
虽然内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文臻很明白,在燕绥心里,随便儿的分量肯定重不过她。
燕绥为什么现在要告诉她这个?
是要她不要现在出天京吗?
不,他已经等在了天京城门外,来接她了。
林擎低头不语,显然也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忽然道:“永王的令牌,很可能出不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