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神迹。
因神音而起。
莅临世间。
文臻抬头,平生第一次震撼难言。
也在此刻,最后的合声里,她听出这是当初唐羡之说的,为她做的曲子。
《绊心》。
他竟然把这首曲子作为了小楼的开楼曲。
小楼升起,水位渐渐恢复,高大的楼体雪白,高高翘起雪色的飞檐,在黑色的湖面上静默,恍若神仙之境,又如地狱之门。
奇怪的神圣和诡异结合的感觉。
如同唐羡之这人给人的感觉。
而在小楼的侧面,一道门户,缓缓搭下一座玉桥,显然是唯一上楼的通道。
曲毕的唐羡之不知何时已经立在桥边,于袅袅余韵间,向她微笑伸手邀请。
整个湖面依旧被那编钟的余韵笼罩,而四面的平地有沙沙之声。
文臻走上玉桥,并没有接唐羡之的手,很自然地伸手一指那湖面,道:“谁知道名动天下的唐家小楼竟在湖底,还需要以极高曲艺才能开启机关。这等巧思,唐家小楼便是百年也不得破。”
唐羡之从容收回手,笑道:“自古无千年传承之世家,也无百年不倾之高楼。”
文臻怔了一怔,道:“没想到唐先生如此悲观。”
唐羡之不接这话,只道:“说起来,能以编钟奏此曲,还是得小臻提醒。”
文臻想起在五峰山曾经自己和他说的一人可多奏之事,默默无言,心想以后在聪明人面前万不可多嘴。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小楼前的长廊上,那是一片开阔的平台,正对着湖面,平台上有一座扇形的形制奇异的琴。
唐羡之伸手拨琴,起叮咚之声,道:“小臻,难得来到川北,不如多呆几日?”
他如对客人般挽留,文臻笑道:“那可不行,我是恶客,我不仅闯入你唐家,还要带走你唐家的好东西,你再留我多住几日,不怕你唐家长老会反了天?”
唐羡之便道:“是要这个东西么?”拍拍手,便有人悄然送上来一个盒子,唐羡之转手递给文臻,文臻手上已经戴了手套,接过打开,便立即啪地盖上盒盖。
差点被闪瞎了眼睛。
唐羡之笑着指了指小楼顶,道:“如果平日过来,你会看见这楼顶镶嵌着这宝石,否则这通体雪白的楼也太单调了些。”
文臻端着那沉甸甸的盒子,皱眉道:“这么个宝物,就这么给我了?不过五关闯六将,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唐羡之失笑道:“不过是区区死物。小臻想要,是我的荣幸。自然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文臻心中叹息。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啊。
他猜到了自己等人会赶时间走川北。
他猜到了自己会去救王雩的母亲。
他在那时候去家庙,“路遇”自己,其实是暗示自己,去唐城一会。
他甚至早在几年前,就借玉佩给她留下了唐城内部的地图。
而她不能不来。
今晚燕绥可能也有一些计划,唐羡之既然注意到了她,她就要牵制住唐羡之的注意力,为燕绥争取机会和时间。
总不能让唐羡之抽出手去对付燕绥。
她在那默默,唐羡之望着她,亦心中微喟。
得知她和燕绥林擎在天京城外闹出那动静后便失踪时,他展开地图,划出线路,便猜他们可能会取道川北。
长老会并不同意他的判断,觉得那几人丧家之犬,如何敢横穿唐家地盘。
可他知道,他们敢。不仅敢,可能还敢做更多。
所以他一直在等她。
当初长川雪中一会,言语试探,他就知道,文臻明白了那玉佩的奥秘所在。
以文臻的心性,来到川北,一定会去救王雩的母亲。
今日他们进城,以矿藏和父亲的病敲开城门,消息传过来,别人尚在懵懂,他便明白,燕绥文臻到了。
也是在此刻确定,果然矿藏是燕绥的拖延计,父亲的身体也是燕绥下的手。
但这个时候便是明白也迟了,所以燕绥想必也是不介意被他察觉,才以此入城的。
他去家庙拦截文臻,将王雩母亲转移,然后等文臻到来,并没有安排大开城门,是因为一来会引起长老会的注意,二来怕文臻反而会因此多疑打道回府那就难找了,三来,他有点期待和文臻心有灵犀的那种感觉。
哪怕她自己不觉得。
至于宝石,是他本就准备好要送给文臻的,只是看文臻的神情,这似乎本就是她的目标之一,这令他颇有几分惊喜。他自遇见文臻,总做些不合她心意的事,以至于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如今总算有件事投契了她的心意,于他也是宽慰的。
还有件事,想为她做。
长指轻拨,起铮铮之音。
他道:“小臻。你看。”
文臻转头。
便见不知何时湖四周灯火通明,照耀得湖前那一大片空地一片雪亮。唐羡之在身后拨琴,“铮——”声音清越。
那一处地面沙沙连响,忽有无数枝芽破土而出。
“铮——”又一声。
枝条抽节,野蛮生长,那一片空地上,齐刷刷无数枝条曼妙摇曳,昭示生长的力量。
“铮——”又一声。
枝条长至半人高,停止抽条,顶出圆圆的花苞,灯光下银光铮亮,一片耀眼。
“铮——”又一声。
遍地花苞齐齐开放,先探出嫩黄雪白花蕊,再舒展深紫浅紫花瓣,层层叠叠,卷卷迭迭,一层层次第打开,怒放都在刹那间。
刹那间彼处烂漫成紫色花海,涂满视野。
文臻屏住了呼吸。
有一瞬间,她有点茫然地看看天上,又看看四周,依旧是冷月孤星,霜白叶寒,除了寒梅别的花并不会盛放的冬季。
然后她忽然发现那些花有些异常。
枝干特别挺立,花朵特别硬实,颜色特别一致,形状毫无差别。
身后唐羡之轻轻道:“紫英葵是川北三州最常见也最美的花朵,一年盛放三季,漫山遍野,美不胜收,香气浓烈,经久不散。这么多年,我总想你来川北,总想带你亲自看看紫英葵花海……今日你终于来了,却是紫英葵唯一不开花的冬季……所以我做了这个机关,毕竟花开不逢时,相遇总寄缘,下一次你来川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让你瞧上这一眼,便当我的心愿也完成一半了……”
文臻听得他声音微微颤抖,转头看一眼却见他额头微汗,随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唐羡之有了燕绥万物发春的本事,而是这遍野的紫英葵竟然全部都是埋在土里的机关,而唐羡之以内力拨琴发动机关,一声发芽,两声抽节,三声顶苞,四声开花,才造就了这足可惊绝天下的冬季紫英葵花海。
只为了让可能只会来川北这一次的她,亲眼看一看紫英葵盛放的模样。
而要催动这样的大型机关,所花费的内力不可估量,所以以唐羡之之能,此刻也露出了虚弱之态。
她垂下眼,不知该如何回应。于她的三观,世间一切美好心意都不该辜负,然而眼前这个人的心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的。
身后唐羡之在问:“美吗?”
文臻吸一口气,一边想着这密密麻麻的紫英葵机关到底只是用来观赏还是能困住人?一边道:“很美。”
“喜欢吗?”
“所有女人都喜欢花。”
“喜欢的话,那就一直留下来,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好不好?”
第四百五十一章 鼎炉、杀器、毒药
就在文臻和兰旖出门后不久,燕绥也出了门。
他在出门前,去了文臻房间看了看,怕惊动她,没有进门,眼看帐子放下一半,被窝高高隆起,采桑在床前打瞌睡,便退了出去。
然后他披上大氅,带着护卫们无声出了门。
在暗桩的指引下,避过巡夜的士兵,他竟然也是往家庙的方向去的,却走的是家庙后方的一处坟地,在一处旧坟之前停下,中文捡起一根散落的白骨,往那残碑上敲了几声。
里头也回敲了几声,然后坟头忽然被掀开,探出一个黑黝黝的脑袋,咧嘴一笑。
午夜坟地看见这么一幕场景挺瘆人的,中文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那人坐在坟头,鬼气森森地招了招手,便飘了下去,燕绥也便跟着,底下却并不是想象中的肮脏污浊,相反十分洁净,陈设讲究,像一个正常房屋一样修出了里间外间书房,书房里还有琴棋书画。一个青衫人正坐在书案前作画,隐约可见画的是个美人。
那人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看不出年纪,说二三十也可,三四十也可。看见燕绥进来,头也不抬,直到画完最后一笔才搁笔,将那画仔细吹干,小心搁在旁边条案上,那条案上一幅一幅,都是画,都画的是那美人,坐的站的打秋千的绣花的起舞的,不一而足。
燕绥也不说话,坐在一边看他画完,那带他们进来的男子,翘着腿道:“殿下啊,怎么,看着这一幕,良心不安了?”
燕绥奇怪地看他一眼,男子手一合,恍然道:“啊,我错了,殿下怎么会不安?殿下本就没有良心这种东西啊。可笑我还以为殿下有了女人,再见这些事,多少便能触动柔肠一些呢。”
中文皱眉道:“曾不凡你少阴阳怪气。你爹的事岂能怪殿下,怨了这么多年也该闭上你这臭嘴了。”
曾不凡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中文却又向燕绥道:“殿下莫理他,其实他也是个性情中人。”
燕绥却踱过去看那些人物画,曾不凡也凑过去,指指点点地道:“殿下,你瞧,大公子的画,是不是越来越精进了?这人物啊,栩栩如生的,一看便知道是时刻刻在心头的那种,又像是每日亲眼看着一般鲜明呢。”
中文在一旁看着,先是深以为然,随即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哪里不对劲,忍不住去看燕绥。
这位大公子,自然是唐家的大公子,唐家早先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曾经和长川易家的一位小姐情投意合,后来联姻却出了问题,两边交恶,一对有情人自然也被拆散,唐大公子却是个情痴,受此打击,后来行事便多有悖逆,渐渐便失去了继承人的地位,被唐羡之取代。
这事儿当年有燕绥手笔,中文是知道的,后来这位唐大公子渐渐便有些神智昏聩,被移送到家庙休养,实际就等于被放逐了,但这些年,在燕绥的指示下,他在川北的线并没有放弃这位唐家曾经的继承人,在家庙清修的生活多半清苦,燕绥的人多年对这位唐大公子私下照顾,甚至为他在家庙后面开辟了这处密室,供他休养并思念那位易小姐所用,唐大公子渐渐也习惯了众人的照顾,似乎并不知道这些人其实是他沦落至此的始作俑者。
他在家庙被软禁多年,日常排遣便是作画,画那再也无缘的心上人。中文方才一见,只觉得这画比当年川北传过来看过的画更加精妙逼真了,一开始以为是画技,此刻却不禁多想一想。
毕竟曾不凡看似不靠谱,却很少说废话。
曾不凡和燕绥的渊源性质不同。曾不凡之父曾怀曾经是燕绥派出的最高等级的间谍,在唐家一直混到了戍守定阳的要职,却在当年唐羡之乌海之行后,就被唐家以玩忽职守罪名下狱斩首。事后燕绥推测应该是曾怀细作身份暴露被寻借口杀害,后来就要不要接回曾怀子女之事还曾和文臻有过一场辩论。
之后燕绥依了文臻所请,给了曾家子女自行决定的权力。曾家有两子回了东堂,另有一子一女留了下来,愿意继续为朝廷细作,为父亲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