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牙没有立即回答。
她取出娘娘最爱的一支簪子,缓缓插在她鬓上。那簪子和德妃日常的华贵首饰比起来有点格格不入,前端只有一朵贝母雕饰的牡丹花,虽然也算精美,但其实不值钱。
这是殿下十四岁回宫那年,给娘娘的礼物。
也是他正式赠给娘娘的唯一一件礼物。
娘娘从来没当着他的面戴过,却总在夜间插戴着这簪子睡觉,哪怕经常被戳了头皮。
“……娘娘,为什么不对殿下说啊。”
“我不想说。”
“娘娘!”
“有些人太颖慧,有些人太狡猾,我怕说了,就会给人看出端倪,最终害了他……或者我还是不够信任他,或者我还是心中有怨……总之,我不想说。”
“您不说,难道就打算这样被误会一辈子吗?”
“以前我介意过,现在我不介意了……因为,这世上,已经有人替我爱他了。”
“娘娘……”
“那就够了。”
……
“娘娘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就够了,她……不求原谅。”
文臻指缝里漏出一声哽咽。
菊牙起身,过了一阵,殿中天井里燃起了一堆火。
文臻坐在火边,看着那美人渐渐化为虚无,德胜宫的天井上有穹顶,饰有琉璃罩,雨丝已经小了,淅淅沥沥不断滴落在琉璃罩上,再流出道道透明沟渠,似天也落泪不绝。
而琉璃罩下的火光并不热烈,平静却决绝。
似那传奇女子最后的抉择。
在火光渐渐熄灭之前,文臻隐约看见火星升腾之间,有晶莹的光芒晕开一片光带,再迤逦往青天去了。
芳魂去矣,此生无归。
菊牙缓缓起身,她并没有像其余宫人一样跪拜哀哭送别,一直怆然却平静。
文臻以为她要去取骨灰盒,不想片刻之后,便听见砰然一声闷响。
整个寝殿都似乎颤了三颤。
文臻霍然回身,就看见菊牙倒在玉阶之上,额头的血自殿柱淋漓而下,缓缓流过她脚下,再流入火堆。
火堆便哔哔剥剥宛如轻笑。
一直望着火堆的菊牙,唇边也绽开一抹笑意。
没有告别,是因为我不会和你分开。
娘娘,别怕。
菊牙来陪你了。
……
火堆又燃起,这回,文臻把菊牙也火化了。
她取了两个盒子来,一人一个,亲自装填。
那灰白色的细微骨碎刺在掌心,她却麻木得不知疼痛。
一颗鲜红如心的东西骨碌碌滚落掌心,文臻看了半天,才看清楚那是一块鸡血石,材质色彩形状,应该和给林擎的那块正好是一对,却无字。
另还有一个黄铜指环,和平素德妃的华贵格格不入的饰品,文臻也没在她手指上看见过,此刻却出现在骨灰里,想必是原先戴在心口。
文臻把这两样东西都埋在了骨灰里。
身后忽然有轻轻脚步声,随即宫女们潮水一般退下去。
文臻没有回头。
那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掌心不断被戳破,她便随意地在湿淋淋的衣襟上擦擦,不愿那血迹沾染了骨灰,却也并不理会。
他几次手指颤动,却都没有伸出手。
直到文臻将骨灰都归拢,装入盒子,抱在怀中,起身。
两人相对,圆而大微红的眸子,对上眼尾微长,目光明澈的眸。
彼此都觉得,面前隔着一座波涛汹涌名叫痛苦的海。
半晌,唐羡之轻轻道:“怪我吗?”
文臻木然道:“怪你什么?怪你为唐家为自己挣命吗?”
唐羡之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然而随即便释然,是了,只有她会这么说,也因此只有她,永远牵动他的心。
“原来你都明白。”
“是的,我都明白。我明白皇权并不天定。我明白世家没有道理束手待毙。我明白燕绥和你的一切行动都不过是出自彼此不同的立场,大家都不过是在捍卫自己不能舍弃的东西而已。我甚至明白燕绥在对付世家时的手段也未必比你光明多少,没有谁就是正义的斗士,正如没有谁天生该死。而你和燕绥,皇族和世家,注定不能共存。”
唐羡之眼底微微湿润,他轻轻地抬起头。
无论如何,能听见这一番话,便不枉之前那许多的退让和救赎。
“可是唐羡之,我明白,不代表我能接受,不代表我能原谅。”文臻轻声道,“现在,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林飞白苦守湖州六日夜,最后在城头长坐的身影;就会想起当年在湖州所遭受的一切逼迫和煎熬;就会想起慕之那小小的一捧灰,想起幼年的燕绥在宫里遭受的非人的一切……虽然这些不能都算是你做的,我怨恨你似乎毫无理由,但唐羡之,你选择了唐家,你攻入了天京,你要做这东堂的帝王并且最后是你成功了,那么你现在还这样一脸温情地站在我面前,是要做什么呢?”
她讥诮地笑了笑。
“是来展示你作为成功者的仁慈的怜悯,还是来试图劝降或者和我继续一轮的谈判以便拿下燕绥呢?”
她拍拍怀里的骨灰盒。
“我建议你立即杀了我。因为下一次,你便是对我放手一万次,我也要杀你了。”
唐羡之忽然咳嗽了起来,急促地说不上话。
随即他便猛然伸手。
因为文臻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下的时候犹自紧紧地抱着那两个骨灰盒。
唐羡之扶住了她,看着怀中的女子,连碎三针,伤势未愈,急痛攻心,强撑多时,终于在此刻,虚弱地躺在他怀中。
他揽着她单薄的肩,手指微颤,想要拢一拢她的乱发,最终却在触及她肌肤的最后一刻,停住。
琉璃罩上的雨丝一道一道滑落绵绵不绝。
天地在这一刻选择安静哭泣。
良久,黝黯的天空下,才传来那男子轻轻的回答。
“……我已不奢望一切获得。”
“我只想……再看看你而已。”
……
这一年东堂连年号都乱了。
永嗣不是永嗣,永裕假冒永嗣夺回帝位却又转眼头颅滚落玉阶,皇位一月四替,皇帝连死三个,连宫中最尊贵的那几个女子,太后,皇后,德妃,容妃,都死了个干净。
这一年的正月十三,本该是东堂的灯节起灯之日,最后灯是起了,皇城挂白,满城丧灯,死去的皇族太多,以至于太常寺累倒了一堆官。
正月十四,更多的唐易联军进入天京,迅速控制了整个天京城。
正月十五,唐羡之在众将拥立之下,继皇帝位,改国号为唐,年号太始。
太始帝颁布的第一条命令,便是将那一堆皇帝的尸骸,都统统葬入永裕帝为自己准备的建陵,也不管挤不挤,也没走那许多繁琐程序,几座大棺往皇陵里一塞,让他们在地狱里狗咬狗去。
太始帝的第二条命令,是大赦天下,轻徭薄赋,减轻战乱频仍给百姓带来的负担。
此举赢得了天京百姓的拥护,唐易联军进入天京时,直奔天京各要害部门和驻军地,以最快速度偷袭控制,掌控中枢,除了在皇宫遭遇了一阵散乱的抵抗外,其余地方点尘不惊,约束严谨,绝不骚扰伤害百姓,因此明明是倾国之乱,却相当平稳地过渡,而各处的抵抗,也因为东堂皇族的残杀和大量死亡,显得毫无组织,很快就被缴械。
当日仁泰殿广场上百官都在,皇朝忽然倾覆,有近一半的朝臣叩拜新帝——此时李相等人才发觉,满朝文武,竟然有这么多人,实际是唐家门下!
剩下的一多半,在李相的带领下,拒为两朝贰臣,唐羡之也不着急,吩咐人将东堂皇族剩余的皇子公主都提溜出来,臣子们反抗一声,便杀一个——你不是说你要忠于东堂皇室的吗?那你害死了东堂皇族后裔又怎么说?
在场的文臣们,一日夜已经见了太多鲜血,早就抵受不住,哪里还经得起这样悍烈的逼迫,当场晕了一大半,有人触柱而死,随大司空而去,有人痛哭流涕,高呼苍天不公,永裕帝误国。之后唐军又直接拿湖州系官员逼迫李相,反抗一声,也杀一个……最终李相一个头磕倒尘埃,老泪纵横。
唐羡之其时立于大殿之上,注视广场血流成河,哭号震天,面无表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心肠慈软做不得那孤家寡人。
王霸之路,不过是比谁垒得白骨京观,更雄伟一些罢了。
天京和朝堂,便在这样柔和又酷烈的手段搓揉之下,迅速揉捏成了唐羡之想要的模样。
但目前唐家占下的只是大半壁江山——川北定阳横水西川,和湖定平中四州以及天京,之后半个月又打下了衡州建州,地盘连成了一块靴子形状的长条形。上头的青州徽州池州,在林擎辖区,宣州隋州长川暂未拿下,和下头的苍南滇州,都还不在唐国的版图内。
因此大朝会上,唐家迅速占领朝堂的新贵们,分成了两派,吵嚷不休。
一派守成持重,表示莫如就和燕绥林擎谈判,大家割地而治,互不干扰,青州池州隋州那一片就归了那两人,苍南滇州实力较弱,可待稳定后慢慢收服。
这个观点遭到了鹰派的激烈驳斥,鹰派指出,绥靖政策绝不可取,林擎之子死于唐军围困,林擎迟早要报仇,神将善战天下皆闻,卧榻之旁他不肯安睡,我等也别想安睡。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是众人不好说出口但极其忧心的——原尚书令,燕绥之妻文臻现今据说还留在宫中,以宜王燕绥的性子,如何能受此奇耻大辱?一旦平定西番,也必定会挥师南下,夺回爱妻。
这两人是谁?是横穿唐家地盘而过还能将唐家军备库都炸了的猛人!
如果不是家主另有一手准备,军备库有两处,唐家会连起事的力量都没了!
更不要说这么多年来燕绥对唐家的制衡和暗手不断。
饶是如此,唐家这次出兵,也因为湖州阻碍和军备缺失小楼剑手损失一半等等原因,硬生生少了一支力量,不仅一路上损失加倍,进天京慢了一点,还无法直接将长川拿下,也无法将苍南一手联合,扩大地盘,拥有更多的实力对付林擎燕绥,显得处处被动。
在唐家人看来,便是牺牲一半朝堂一半军,也决不能养虎为患,必须先把这两人解决了。
争吵到了最后,渐渐意见统一,大家提出,必须趁着林擎燕绥还在和西番作战,无暇顾及背后的时候,立即出兵,和西番联合夹击边军,最好之前先和西番议和,达成默契,免除后顾之忧。
这个提议得到所有臣子的赞成,对于好不容易夺取政权的唐家人看来,安内比攘外重要得多,西番人哪里有燕绥林擎可怕?
因此群臣齐刷刷上奏,请求出兵,踊跃争先,求为先锋。
大殿之上,新帝却久久沉默着。
人们的兴奋渐渐褪去,疑惑不解地对望。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明明是当前局势下对唐家最有利的决策,陛下却又是因何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