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抬头,然后忽然就看见了文臻。
他的蛋糕儿,很少见地穿着一身素白,双手拄在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月余未见,她竟然清瘦许多。
燕绥看见她双唇一张一合,远远地,做了个口型。
对不起。
我没能保护好娘娘。
燕绥闭了闭眼。
片刻后他伸出手指,拇指和食指一捏。
一个比心的手势,阳光正从那心形中穿过,像兜住了一束光,送给他心中的姑娘。
文臻唇角微微地弯了起来,伸出双手,做了个接住的姿势。
这一刻城上城下数十万军,但天地间只剩下他两人。
唐羡之站在她背后,看着那两人城上城下,旁若无人的交流,眼神晦暗。
他身旁的唐家将领却忍不住这般轻视,上前一步,对城下喝道:“燕绥,认得这是谁吗!如想她回到你身边,便退兵十里,弃械自缚!”
唐羡之喝道:“唐情!”
这样的威胁很蠢,很容易被燕绥拿来激励士气,也容易引起天京城内爱戴文臻的百姓的反抗。
文臻笑起来,转头对唐羡之眨眨眼,道:“你瞧,你们唐家人,个个心热得很呢。要我说啊,这都是一个个都没经过社会的鞭打。”
没想到唐羡之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
文臻又道:“像我就不同了,我被这世道这皇朝毒打了无数次,从最早期被你暗杀又被你提亲,到后来长川五峰山留山湖州步步凶危,到皇帝兔死狗烹,到那一夜,我接到林飞白死讯,亲眼看着老师和娘娘死在我面前,然后现在我还要在这城头,看着我的夫君踏着祥云带着大军来接我而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怀中,讲真,我被鞭打累了。”
唐羡之要说什么,文臻已经轻轻道:“……所以现在,轮到我鞭打你了。”
然后她非常蔑视地看了唐情一眼,便倒了下去。
只这刹那之间,她脸色如雪,唇色淡薄。
唐羡之猛然抢上,伸手一摸她脉搏,如遭雷击。
却在此时,呼啸声起!
一支金色巨箭穿越城上城下这一刻窒息的空气,如天神之剑贯天而来,所经之处城头唐旗裂响,刹那间碎成数片,如乱花散在天地间!
下一瞬箭已经到了唐羡之胸口!
心神巨震的唐羡之只来得及猛然错身。
嚓一声微响,巨箭射入唐羡之肩头,血花飞溅,却并没有穿透他的肩骨。
这令众人微微诧异——这一箭如此凶猛,连唐氏大旗都被卷碎,如何穿不透皇帝肩头?
唐羡之脸色却微变,不顾众人惊呼阻止,猛地拔箭,狠狠一掷。
又抬手在唐情的长刀上一抹,掌心一片血肉落地,流出一滩黑血。
下一刻那箭在空中爆炸。
城上人人色变。
原来不穿透身体飞出,是为了想炸死皇帝!
原来陛下就在方才把脉时,又中了文臻的毒!
多亏陛下判断力和反应力惊人,不然现在短命皇帝名单又得加新名。
众人看向城下。
不知何时燕绥已驰出队列,单人单骑于万军之前,手中巨弓金光闪耀,形状比一般长弓更加流畅锋利,边缘微翘,似一双讥诮的凤眼。
而他亦目光讥诮。
唐情一触及这目光,便想起文臻临死前看自己那比燕绥还讥诮的眼神,只觉得分外刺激,想着这一对男女在自己眼皮底下伤了陛下,日后还不知如何交代,顿时怒从心起,手中长枪一挑,将文臻身体高高挑起,往城下一砸,喝道:“也让你们看看这贱人的下场!”
唐羡之重伤,阻拦不及,隐约听见物体的啪嗒掉落之声,而文臻已经飞落城下,他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竟微微露出喜色。
随即他推开给自己包扎的人,扑到城墙边,正看见燕绥飞身而起,接住了落下的文臻,抱着她在城墙上一蹬,飘飘转了个身,又落回了马上。
下一瞬他低头,于天京城墙之下,万军之前,吻住了文臻。
像春风将凝冰的河面吹破,漫山的花从冬的寒风中挣脱,眨眼间便葳蕤满坡。
又或者高天于世界尽头邂逅极光,那一霎美如霓虹可成永恒。
万军屏息。
原本一动不动的文臻,忽然舒展开双臂,搂住了燕绥的脖颈。
毫不羞涩地,热烈又虔诚地迎上去,回应他。
像一只飞倦了的鸟儿终归旧巢,摩挲着属于自己的温暖,向着蓝天欢喜地展开翅膀。
万军在一霎静默后,爆发出雷霆般的欢呼。
城墙上,唐羡之眼底晦暗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微微露出喜色。
终究最可怕的事并没有发生。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狡诈,阴险,无所不用其极。
那就继续这样狡猾下去吧,世道诡谲,世事多苦,不如此不能活。
城墙上的唐军愤怒无伦,他却神情平静。
倒不是当真便毫无怨尤,只不过便如她当日所说,各为立场,无分对错罢了。
他目光忽然落在地面。
那里,文臻刚才被挑落的地方,落下了一卷小小的卷轴。
第四百七十六章 一人合奏御万军
城下燕绥一边吻着文臻一边往己方阵营退去,潘航等人上来接应,文臻搂着燕绥的脖子,轻声道:“想我吗?”
“也没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睡不着。”
“我也没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梦见你。”
两人相视一笑,燕绥问:“药哪来的?”
方才文臻吃药诈死,他一霎也是震惊的,但随即便反应过来——文臻不会当着他的面自杀。
唐羡之会在那一霎间相信,是因为他内心认为文臻燕绥情谊深厚,文臻会因为不愿成为拖累而自戕,但燕绥却更了解文臻一些,正因为不愿伤害他,所以文臻才会在任何艰难局势下为了他努力挣扎。
这般便想到镜花洞的奇门药,正是镜花洞名字的由来,将往事都付于水月镜花,从此人生或可重来。
他的师门和镜花洞关系深厚,自也有相应的解药,就算没有解药也没什么,三日后自醒。
他却等不及。
果然文臻道:“兰旖给的,说是贺我们的结缡之喜,不是,结婚贺礼送这么个药她是几个意思?”
“管她什么意思,反正你不会理会她的意思。这冰雪白痴这回倒做了一件像样的事。”
文臻却没心情和他再斗嘴,将头埋在他怀中,燕绥要把她抠出来,文臻梗着脖子,燕绥又不能真用力,几番失败之下无奈地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文臻声音闷闷地传来:“我……我没照顾好娘娘……我……我甚至没能留住她的骨灰,现在林帅想必已经收到骨灰了……我真是不敢想……”
燕绥抚了抚她的发,他的眼神远远地越过城墙,越过阡陌纵横的大街和洁白的汉白玉广场,落在那座华美的牢笼上,晨曦的清光洒落万千屋脊,从此却再也照不亮那方宫宇。
那处他期待过、伤心过、离开过、又最终选择忘记的宫阙。
那处虽无快乐予他,却也一生不可忘怀的宫阙。
二十余载母子缘分,在那个深夜铁牢中才堪堪开始,却也在那个深夜铁牢中就草草结束,临终她挥剑决然,如她惯来那般骄傲,不屑解释,没有遗言。
他愿他只记得那夜混杂血腥气息的拥抱,和那一滴落在他脖颈上的湿润,此生母子缘浅,来生愿彼此放开。
淡薄的晨曦光芒流转,似映他眼底晶光一闪,但转瞬即逝。
他的手温暖地盖在文臻头上,语声平静:“娘娘这一生太累太苦,如今也算解脱。这不是你的错。蛋糕儿,我只愿意你开心快活。”
文臻慢慢抬起头:“老天委实欠了她的……”
“她又何尝没有相欠别人?不过都是命罢了。她是潇洒人,便让她潇洒地走吧。”燕绥轻声道,“我只想着她在你面前决然自尽,那一刻你该是多么震惊而痛苦。”
文臻心头一颤,想着这样细腻的话以往便是以他的骄傲,也不太可能说出口,此刻听着,只觉得百感交集,燕绥本也该是这长天潇洒的飞龙,却最终为她停留世间,为这他所不喜的一切苦斗。
只有她是有福的。
这么一想便又觉得酸楚,抱紧了他的腰,燕绥又道:“至于林帅那里……所以我们必得尽快下天京,安定局势,才能赶紧回援青州。我担心西番可能还会作妖。”
文臻便点头,此时众人才都围了上来,文臻转眼看阵营里,潘航闻近檀凤翩翩乃至寒鸦都在,唯独少了一人。
再一转眼,也是一身缟素的周沅芷,在人群的簇拥中,含泪看她。
文臻瞬间眼底也涌上泪花,上前将她抱住,两人头碰着头哽咽一阵,但周沅芷随即便挣开她,伸手抚了抚腹部,轻声道:“小臻,听说你又有了,恭喜你……也恭喜我。”
文臻骇然盯着她的肚子,良久,含着泪花笑起。
她道:“真好。”
……
城头上紧急地整军备战,将领们焦灼地劝陛下回去疗伤休息,唐羡之却不理会,只包扎了伤口,用披风遮住了鲜血淋漓的长袍,慢慢在城头上坐下,展开了那一卷卷轴。
那是他当初留给文臻,让她写下心愿的册子。
当年他和她曾说起,自己幼年用小册子写心声以邀宠的手段。后来自己也留了册子给她,原只是心意馈赠,并没有指望她真的去写,毕竟这许多年,渐行渐远。
卷轴展开,他原以为会看见一片全新的墨迹,却不想最上头的字迹,明显有了年份。
X月X日,晴这一行不能算日记,只能算个记录,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唐羡之的日子。
虽然现在已经和燕绥暗通款曲,但是人对于某些深刻的印象,那美好真是难以忘怀。
那一日隔着溪水看唐羡之,曾以为见着了谪落山间的仙子,是何等的清透美好啊。
我也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抱着男人大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