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世外仙音不当染红尘浑浊有污清听,而这些年,我从你的音乐里,听出了越来越多的沉重压抑和疲惫。
你听出来了吗?
……
小臻。
我听出来了。
我是操琴人,可我对不住这世间最为高洁美妙的乐理。
拨弦的手一旦拨弄人心,操琴的指一旦操起暗器,那些音乐,也不过是浊世之音。
……
X月X日,雨慕之死了。
我到今日才知道她的身世和她那悲剧的一生。
你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你纵容保护她,替她收拾烂摊子,也比常人对她严厉,并不宠爱她。以前我觉得你们兄妹关系太淡漠了些,现在我想,你若对她太好,反而令人毛骨悚然,你的心情想必也是复杂的,就算没当她是亲妹,但也是希望她能好好活这一生的吧。
她想必也希望你好好活这一生。
唐家已经牺牲了太多人,这是一艘注定会拖着所有人下水的巨船。
这艘船古老、腐朽、陈旧、很多零件都已经散落,水手们没经过风浪捶打还各怀心思,看似威风凛凛称霸于海上,其实只要一次风暴便能被彻底摧毁。
你这个掌舵人,不可能不明白这是一艘怎样的船。
希望你早日下船。
……
小臻。
风暴已至。
而我还在船上。
……
X月X日,晴这将是我在这卷轴上写下的最后一次记录。
你当初给我这个卷轴,让我许下我所有的愿望,但我心里明白,从很久以前,这些愿望便注定不能完成了。
而在那夜大雨里,当你走到我身前时,这个卷轴就结束了。
之前那些日记,我的愿望大多是与你有关,此刻,就许我自己的最后一个愿望吧。
我愿东堂海晏河清,无人犯我边疆,忠臣良将无恙,百姓和睦安康。
我愿君莫晓还在我身侧,林飞白未曾战死,周沅芷抱得男人归,唐慕之嫁得如意郎,单一令依旧大司空,谢折枝可以再见他的娘娘。
我愿情册一卷未完结,恩爱情义如水流长。
我愿和燕绥从此摆脱这筹谋算计,山海云游,且放白鹿青崖上。
我愿这浩浩世间,皇族俯脸看众生;我愿这茫茫红尘,再无世家凌人上。我愿争夺权欲者死于权欲,我愿忠心为民者无需丰碑,只要在我眼里活成最好的模样。
唐羡之。
这是我最后的,唯一的愿望。
……
卷轴轻轻地落在地上,再被一双染血的手捡起,唐羡之将卷轴缓缓卷起,再珍重地放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小臻。
我知道了。
……
他抬起眼,城下,投石机的飞石在空中划出无数凌厉的弧线,而炮火在黑色的炮筒里吐出无数刺眼的火花。
最后的攻城战开始了。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一,宜王燕绥率军近二十万,一路穿州过郡,围逼天京。
而本该被调走的京畿大营,却根本没走远,一直隐藏在附近的深山之中,燕绥到来之后,趁唐军出城迎战,背后包抄夹击,致使唐军损伤惨重,不得不紧急收缩回城,自此开始了漫长的攻城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如同之前唐易联军猛力攻击湖州一样,现在被攻击的换成了天京城里唐军。
太始帝始终没有下城头。
攻城的第一日,燕绥精兵分外凌厉的炮火便给了唐军一次凶猛的打击,更要命的是燕绥的斩首队,那些满身机关分外轻捷的斩首队员,单兵战力抵得上百人,在炮火的掩护下,他们登城墙的成功率比寻常士兵大得多。
但他们也未能第一时间登上城墙。
一方面是小楼全部剑手都守在了城墙上,而与之配合的,是太始帝亲自在城头,摆开了乐器大阵。
一人成一阵。
琴、筝、阮、琵琶、月琴、箜篌、箫、笛、陨、笙、鼓、钹、锣、响木、碰铃、板胡、二胡、唢呐、编钟……乃至少见的尺八、筚篥、田螺笛、巴乌、树皮拉管、竹号……从古至今,从汉族到异族,光琴就有扬琴、独弦琴、柳琴、三弦等,箫有排箫凤箫,阮分大阮小阮,鼓分为排鼓板鼓铜鼓大小鼓象脚鼓,钟分为磬、錞于、勾鑃……各种乐器,很多人们一辈子都未曾见识过,大大小小数十件,在城头上摆开了一个浩然大阵。
而唐羡之便盘膝坐于这乐器大阵中间。
编钟离得最远,诸弦拨乐器则围身周一圈,竹类吹奏乐器则以线悬吊在头顶,也高高低低吊了一圈,打击乐器在弦拨乐器外头一圈,也高高低低宛如一面墙。
这世上无人可以一次性演奏这许多乐器,一开始摆出来的时候城上城下都瞠目结舌,还以为要安排一支乐队来演,结果唐羡之一人独坐,衣袖飞出,以编钟一声浑然可惊天地的厚重之音,开场了这一曲浩大的一人独奏乐器群。
编钟响起第一声,城头已经爬上来的斩首队员便齐齐栽落。
编钟起首,浑厚怆然,如巍巍万军,披坚执锐,戴星月于城头上。
城下万军仰首,便见天边风云涌动,那高墙似乎要倾斜着压下来。
随即琴声起,铮然于编钟之音中,明亮高亢而又和谐流畅,唐羡之城头抚琴,黑底明黄龙纹的披风卷起,击打在青铜编钟之上。城墙上便起大风,似有透明音波流动,所经之处,燕绥军队好不容易搭上的云梯齐齐断裂,坠落尘埃。
而悍勇的长川军已经在易人离的亲自带领下,踩着特制的登墙靴,拉着勾索,蹭蹭便爬到了城墙上方,易人离半空跃起,衣袖一挥刀光如雪卷向扑上的唐情。
却在此时,唐羡之推琴起身,手一扬,不知何时他十指都已经戴上了扳指一般的圆环,圆环上有不止一条柔韧的丝线,丝线有的带勾,有的坠着玉珠,有的尖锐如三棱,有的浑圆如小锤。
他十指连挥,那些丝线便齐齐绷直,有条不紊地分别击打在不同乐器上,坠珠的敲亮锣钹,栓锤的擂响铜鼓,带勾的拨动三弦二胡琵琶,三棱的穿过阮瑟筝……而在他手指弹动之间,有些丝线依旧笔直,有些丝线忽然又软下,勾缠回绕,如无数双手携着闪动的光影拨弦,那些棱角玉珠便在那些弦上泠泠奏出不同的音来。
而唐羡之一边分心顾着这许多乐器,一边撮唇作啸,啸却无声,只是凝成一股细长的风,依次掠过上头那些悬吊着的箫笛管陨,穿过那些暗含音乐至理的孔洞,便次第发出各种或幽咽,或明亮,或悠扬、或低沉的音调来。
而他飞起的衣袖,飘开的绦带,甚至被风掠起的发丝,都能按照一定的韵律击中那些锣鼓磬钟,起清越嘹亮之音。
于是竟然在这瞬间同时,钟声鼓声各种琴声箫声同响,击打弹拨吹奏拉弦齐上!而这些音多而不乱,流畅如水,节奏和谐,赫然成一首优美华丽又豪壮阔大的曲调!
城上城下,再次万众无声,连攻击都暂时停了。
每个人都仰头,望定城头,眼神惊叹。
唐羡之于天京城头上,湛清高天之下,扬袖飞绦,举手投足皆成华音,虽无剑器,亦成倾城杀人舞。
真如掌天下乐器的仙人,自云端谪降,只为让这世人看一场奇迹般的演奏。
而感受最直接的,是刚刚抢上城头的易人离。
这一波乐曲数十器联奏,便如曲成高潮,虽浪柔波卷,却生生不绝,响遏行云的韶乐声中,易人离的刀在即将进入唐情胸膛那一刻便感觉到城头上仿佛云沉涛飞,巨大的无形的力量一波一波涌来,先将那刀轻轻推开,调声忽转诡异,箫笛管陨尺八在此刻登场,随即易人离便感觉那力量忽然推上他胸膛,他仰身急退,那曲声又转雄壮,钟鼓浑然,引天地之音,霎时巨力如山,巍巍压下,易人离站立不稳,落下城墙,他甩出勾索,勾索却在琴瑟之声中无声碎裂,那曲声和力量如影随形,轻松化掉他所有自救的手段,一波波地誓要将他推落……如果不是燕绥及时出手,易人离就要成为这次大战中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将领了。
等易人离终于在燕绥扶持下站稳实地,仰望城头,一张脸已经刷白。
而围观这一幕的所有军士,将这过程看得更清楚,更是心中震撼。
非人力可成之奇迹。
在场人中,周沅芷千金小姐,音律最通,因此神情也最恍惚,忽然喃喃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天相夺伦,神人以合。”
文臻在她身侧也叹道:“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
这是音律的最高境界,但世人从未奢望一人能完成。
周沅芷道:“他从何处想来!”
文臻苦笑:“我想的。”
周沅芷愕然看她,文臻默然。当初五峰山上,不过无心随口一语,谁知唐羡之竟真的做成了呢。
之前黑湖之上开小楼,她以为已经是极致,却没想,唐羡之深藏不露。
她再次后悔在聪明人之前就该好好闭嘴,有些点拨对常人来说过耳烟云,对才智卓绝的人来说,却可能是开启宝库的钥匙。
半晌她舒了一口长气,喃喃道:“幸亏只有他能……”
一人群奏堪称奇思妙想,而将这奇思妙想真的付诸实现,普天之下却只有唐羡之一人。
那许多乐器的同时弹奏固然是一个难题,但在同时弹奏时还能记住每个乐器所应弹奏的曲调且实现完美配合,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这需要无比精密堪同计算机一般的大脑。
只有他这般才智,再加上音律大家精通各种乐器的能力,才能这般美妙和谐,神人以合。
唐家要真的人人有这个本事,那她和燕绥趁早从这城下转身。
长曲绵绵不绝,或雍容,或雅正,或轻快,或哀愁,如流水泻过,文臻听着听着,竟微微湿润了眼眶。
多像这一路相逢又离合的人生。
然而这么美的曲调也如这人生一般,时刻隐藏着杀机。
眼见他上高城,眼见他落高城。
在唐羡之的乐器大阵之下,连着三批人攻城,都被音波所袭,那音波便如唐羡之的曲调一般,层波叠浪,变化万千,无迹可寻。有时如巨浪层层扑打,有时如幽灵神出鬼没,有时如利剑悍然劈落,有时如万箭隐形齐飞……三批人再无一人能上城头一步。
而天京城的护城河又特别宽,唐军进城后这么短的时间还进行了修城墙厚城门封堵漏洞等等措施,哪怕是燕绥麾下武器特别精良,也很难远距离攻破。
更绝的是,天京本有九门,但唐羡之在燕绥逼近天京之后,就已经下令在天京城门前后垒墙,城墙加厚加高,竟然将其余八门都堵死了。加盖的城墙整个就是一个向内的斜坡,非常难爬,爬上去就是送人头。而小楼剑手主城楼一个没留,全部分配在另外八个城门,每门一阵,轻松收割人头。
那架势赫然不成功便成仁,不能打退敌人便和天京全城百姓一起死在城内。
负责其余城门攻击的京畿大营,几轮攻城后损失极惨,干脆退出了一射之地,就等着主城门燕绥破城。
一人一曲捍全城。
三次攻城后,燕绥下令暂时停止攻城。
大军就地休整。
文臻遥望着城头上的唐羡之,远远的也能看出那人神容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