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无事,我们闲聊两句吧。”
赵家门前一张圈椅,赵鲤坐着手腕拄在刀上,闲话似地对那穿着白茅草马甲的纸人说道。
赵家门前诸多大臣亲眷站定如盾墙,纸人牵着的两个孩子已没心没肺玩起了翻花绳。
纸人一直沉默看着他们玩,闻言微侧了侧头,并不答话。
但赵鲤已自顾自起了话头:“看你路数,是先秦灵保巫师。”
“灵保巫师擅通鬼神御鬼神,现如今以你本事可为各家座上宾,为何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
纸人本是竹木扎制作,听到座上宾三个字,突然嗤笑:“座上宾?”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哪里懂得……”
纸人轻笑一声:“你莫想套我的话。”
被识破的赵鲤一耸肩。
见纸人不上套,她倒真的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古之巫术,为驱动鬼神常以皋之声呼唤。”
“以嗟、吁等为发号灵言。”
“那歕之意,便为驱灵施恶咒?”
后世关于巫,大多只见于记载或早已变迁,难得见一个活体,赵鲤权当学术交流。
未料到她对灵保巫家了解颇深,纸人先是一笑:“你倒懂得多。”
顿了顿,纸人被挑起谈性,问赵鲤道:“再说说,你还看出了什么?”
歕为驱施恶咒的灵言,赵鲤大大方方掏出无常簿,记载其上。
待落下最后一笔,赵鲤抬头,以手里捏着的炭笔点了点赵家门前。
“门上桃枝可驱邪祟。”
后世出土的睡虎地秦简《日书·诘篇》曾说,有种无家可归的‘衰鬼’喜欢缠人。
被衰鬼缠上的人,不思饮食,极爱清洁,面色苍白,失去生气。
需以棘锥桃棒敲击病人心脏驱之。
赵鲤视线在赵家门前那一堆人身上扫过。
这些人十分符合被‘衰鬼’缠身的症状。
她又道:“先人视桑树桑皮为灵物。”
从古至今采桑养蚕,与人生活密切相关,因此桑树自被赋予不同信仰。
《山海经·中山经》中云:宣山之上,生有帝女之桑。
汉《淮南子·天文训》云:东方旸谷是太阳初升之地,其中生着一株巨大桑树,名扶桑,太阳便是攀着这株大树升到天上。
秦简《日书·诘篇》记载驱鬼法,将桑树树心制成的木杖倚在门内,饭锅反扣门外,可驱怪邪。
最后,是石头缝里散落的红小豆,撒之可驱鬼。
就是这一套组合拳的布置,让赵鲤好生坐在这跟那纸人谈话,而不是暴力打上去。
她所言种种,让那纸人赞同的数次颔首。
纸人背后之人第一次与这样懂行的人对谈,对赵鲤也改观了些。
“你这女娃果是有真本事的,那你可知这是什么?”
赵鲤与纸人在众目睽睽下交谈,看着倒和谐。
纸人手一招,赵家隔壁那户人家的墙上突然张开了一只苍白的眼睛。
这只石眼后头挂着细长的经络,探至纸人手中。
赵鲤搓了搓左手手指,回忆起先前捏碎这玩意的手感,肯定道:“此物为窥。”
有好色诡癖之徒,爱窥看他人隐私,常凑眼在墙之缝隙上窥看。
常年呵出的浊气,便会生出这种石头眼睛。
看赵鲤真的认出来,便是一张画出来的纸人脸也看得出背后操纵之人的惊诧。
它道:“这般见多识广,为何却不敬父母,对母亲那般无情?”
这一番交流,纸人背后之人亦不由对赵鲤生出赞赏,但却极鄙薄她的行径。
尤其,在对待赵家的态度上。
它有了情绪波动,语气便带出一些。
赵鲤敏锐察觉到这一点,心念微动。
对方好像极在乎母亲这两个字,话头一起便收不住,呵斥赵鲤道:“百善孝为先,纵父母再有不是,也当孝之敬之。”
闻言,赵鲤微挑了挑眉。
但她并不诉苦,没将过往说出,意图在这获得道德上的认同。
而是另辟蹊径问:“那我若是个孝女,你要放了林娇娘和赵淮吗?”
纸人说教的话语一顿。
半晌后,她道:“这必不可能。”
“赵家,不可饶恕。”
第1073章 忘八端
“赵家,不可饶恕。”
纸人说出这话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天都暗了几分。
一阵穿堂风拂过,卷起地上浮土。
“你父赵淮一定得死!”
纸人背后之人,如狼磨牙吮血,深深恶意传来。
赵鲤拄在刀柄上的手一顿。
她原本以为这后面的人是冲她而来,现在听来,背后之人的恨意竟是冲着赵淮和赵开阳这两王八蛋。
且不论林娇娘,她赵鲤竟好似是被牵连的?
赵鲤想明白这一点,立时撇清道:“你跟他们有仇偷偷弄死罢了,设计我干嘛?”
一想到被这两忘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忘八端混蛋牵连,赵鲤莫名冤得慌。
只她这样想,那纸人却不认同,厉声打断道:“你为赵家人便该死!”
赵鲤冲纸人一眨眼睛:“可我无辜啊。”
“无辜?”纸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它突然以尖利声音道,“难道我那失去下落的女儿不无辜?难道我枉死的儿子不无辜?”
“都该死!”纸人动作大了些,竹木糊的胳膊簌簌作响。
但人的悲喜并不想通,尤其敌对立场之时。
纸人背后之人如何痛彻心扉赵鲤不知,她只知终于寻到了突破口。
操纵纸人的提及了两个关键点,失踪的女儿和无辜枉死的儿子。
加之它在意的母亲身份,幕后之人的动机,是寻仇加之寻个真相。
赵鲤叹了口气,商量道:“不若,你直接宰了赵家那三个,放开这些人,我徇私一回,权当没见过你。”
她话音落,却听纸人一阵冷笑。
不必多言语,幕后之人的意思已是清晰传递了过来。
终被赵家那两坨臭狗屎沾上,赵鲤长叹一口气觉得无比晦气。
到了此处,她再问对面已经不肯答话。
这时长街一阵马蹄声响。
赵鲤还没回头,已听得那纸人满是妒意的声音:“京中传闻果不假,你倒好命觅得如意郎君。”
“可我女儿呢?”
听她怨怼,赵鲤无语。
只顾忌这纸人手上掐着许多人质,满腹怼人之话强咽下去。
身侧有脚步声,赵鲤嗅到沈晏衣上木香。
“没事吧?”沈晏站定赵鲤身侧。
放眼看去,见拥在赵家门前的诸多人质,他也皱紧眉头。
赵鲤侧目看他,叹了口气:“目前没事。”
“陛下的意思是?”
赵鲤想问隆庆帝会不会来。
沈晏道:“陛下稍后亲至。”
目前自觉上面有人,下头阴司也有人的隆庆帝眼里根本没有怕字存在。
已在来的路上。
闻言赵鲤也不知是不是该给那便宜爹鼓掌。
她冲沈晏招了招手,在沈晏弯腰来迁就她后,在他耳边低声道:“里头的人是为报复赵淮两父子,沈大人传个话告知陛下暂时别提那什么公主之事。”
沈晏听闻赵鲤是受赵家牵连,紧皱起眉毛。
没一会,这里坊热闹起来。
闹哄哄苍蝇似的大臣,那还有什么公卿大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