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因为今晚子时是神婚仪式的开始,祭坛这边早早做足了准备。
几十年来,为了复活雷柔所镌刻下的符文也派上了用场。
于是以夜红神龛为中心,深红色的血水逐渐填满了祭坛上符文的空缺。
毫无疑问,这个场景相当震撼。特别是当一切都以慢无数拍的画面呈现时,艳丽散开的血幕,颓靡的红花,摇曳在地表的烛火,飞散的蓝色圣泉光点……还有站在这一切最中心的,挂着漫不经心嘲讽笑容的神明。
明明处于低处,姿态却有如俯瞰。
为什么时间变慢对他毫无影响?!
更加莫大的恐慌要原晴之拼命挣扎,于是会错了意的人顿了一下,笨拙缓慢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像是无声地安抚。
庞大的力量倒灌而起,通天贯地。
“小晴——”
恍惚间,原晴之听见了戏外遥远的喊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专注于对抗的虞梦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幽深的红眸敛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一如既往地要人读不懂。
“本座还在猜是哪路转世投胎的仇家,没想到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然而很快,虞梦惊就收回了视线。
他重新抬眸,轻蔑一笑:“就凭你们,也妄想把她从本座身边夺走?!”
铺天盖地的红色里出现了一线金。
丝丝缕缕的金线,从虞梦惊周身开始逸散,汇聚到气旋海洋里。
“不好!”晏孤尘大惊失色:“那是功德之力!”
按照《夜行记》的记载,只有得到海量功德的妖魔,才能在接受讨封后,敕封为神。
这种力量极其强大,且获得条件苛刻,平日里只能通过香火和巫女的祭祀提炼少许。整本书里,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也就只有第一卷的虞梦惊。
众所周知,虞梦惊不吃香火,也没有巫女。至少原晴之这个转化一半的还算不上。
这意味着,功德之力,他用一点就少一点。
若是大量流失功德,又得不到补充,从神位中跌落,重新化为堕妖不无可能。
“可看他现在这样,哪像省着点啊……”
望着这一幕,贾文宇目瞪口呆。
“疯了吧,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在功德之力仿佛不要钱的挥霍下。渐渐地,风声变小了。
祭坛上下起了永无止境的红雨。
雨滴从近乎悬停的缓慢逐渐加速,越来越大,慢慢地回到了正常的速度。
原晴之好不容易再次提起的,满怀希冀的心,终于陷入了死寂。彻彻底底。
她知道,自己是出不去这场戏了。
被这场变故席卷到七零八落的祭坛上陷入了久久的死寂。
直到虞梦惊再次开口,打破了静谧。
“戏台。”
见少女垂眸不看他,后者又重复了一遍:“戏台。”
“就在刚才,我看见了一座戏台。”虞梦惊抬手摁住自己的眉心。
因为过于荒谬,所以他说出来时,语气也存疑。
只是看到的画面绝非作假,即便它是如此离奇古怪,荒诞不经。
“而我们……正站在这座巨大的戏台上。”
原晴之骇然抬眸。
在那片花与血交织的风暴里,用出全力的神明终于得以窥见世界真实的一角。
“是戏。对吗,小梨。”虞梦惊喃喃自语。
他的思路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如此清晰,语速从来没有一刻如此之快,步步紧逼。
“庆国的武五,薛宅的雷柔,摘星楼的严梨,不同的容貌,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格。因为她们只是一个戏中的角色,一个需要扮演的对象,并非真正的你。”
消失是谢幕,死亡是退出。
正因为是戏,才会无所畏惧。
已经不需要回答,原晴之惶然的表情能够说明一切。
男人凝视她许久,从胸膛里发出摧枯拉朽的笑音。
他像一头绝望的斗兽,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同自己对视。
在原晴之的记忆中,虞梦惊从未如此狼狈过。
散落的长发像墨一样泼洒在混乱的肩头,镜片寸寸碎裂,脸上出现的血痕划开了又愈合,唯有那双红眸粲然如火,仿佛长夜中永燃不熄的灯烛。
“整整五百年,我等了你五百年。”
他弯腰抵着她额心,好似情人呢喃低语:“原来……在你的眼中,我只是个戏中人吗?”
“你只是想将这出戏演绎得更加精彩,看我为你神魂颠倒,爱若疯魔吗?”
然后对观众说,看啊,高贵的庆神,被一介凡人玩弄得如此可笑。
“在你眼里,虞梦惊的一生,只是薄薄一纸,随便两三下就可以翻完的戏文吗?!告诉我啊!”
即使贵为神明,在说到这句话的结尾时,仍旧仍不住抬高了语调,声嘶力竭。
声音在空寂的祭坛炸响,刹那穿越空间的壁垒,冲出戏台。
——那是发觉自己被命运玩笑愚弄的不甘怒吼。
死寂。不论是戏内,还是戏外。
谁也没有料到,也不可能想得到,虞梦惊真的打破了这第四面墙。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神明眼里的光芒愈发暗淡,如同烛火飘摇。
终于,他失去了所有表情,用指腹摩挲原晴之的嘴唇,冷冷开口:“如果明知是戏内人,你又何必来招惹我。”何必将他从那血海分尸中救下,拽着他从无间地狱走到温暖人间。
那颗长成苍天大树的种子疯狂扭曲着,分裂成无数根藤蔓,绝望又痛楚地想要将她缠绕,搅紧,密不透风。
疯到一定程度,虞梦惊反而冷静下来。
他是诡艳华美的画皮,内里遮掩着森然腐烂的白骨;她是戏外人,容颜一折一变。
即便她是戏外人又如何?庆神一样可以用神血缔结契约,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多喂一些,在灵魂上缔结联系也不无可能。只要能结成因果线,她往后就不要想逃离自己身边。
既然招惹了,就得做好被囚困的准备。
更何况他还是个只知掠夺的邪神。
“……没有。”
啜泣的声音终于响起。
“没有故意招惹你。”
面前的少女默默地摇头:“……抱歉。”
虞梦惊静止住了。
他的手背落下温热的液体。紧接着,越变越多,被雨水冲淡。
眼泪从原晴之的脸颊上滚落。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直击灵魂的逼问中无动于衷。
这一刻,严梨不再是严梨,她在虚假的戏中,变回了真正的自己。
“抱歉……是我对不起你。”原晴之一遍遍重复着,杏眼通红。
即使深知言语苍白无力,但除此之外,已然说不出更多。
虞梦惊听着,只想发出讥笑。
可人痛苦到极点,就连牵动嘴角都做不到,只能僵立。
啊。所以,她还是想离开自己。
这个认知冷漠又混杂着滚烫的温度,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刀,剖开他的骨血,搅碎内里神魂。
于分尸中面不改色,还有心情带着微笑的庆神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如此钻心的痛楚。自内而外,好似九天之中震下无数道紫光惊雷,将他完完整整磨碎,然后磨碎了又重组。或许也比不上亿万分之一。
虞梦惊想要不管不顾,罔顾无视她的意愿,强行将人留下。让那双明亮独特的眼睛只能看着他,从白昼到黄昏,永远永远。他可以把她锁在这里,囚禁起来,为什么非要照顾她的情绪,了解她的意愿,尊重她的感受。
毕竟先招惹他的人是她,而巫女本来就该和神在一起,不是吗?
可手背的触感那么轻,又那么重,一滴就能击溃疯狂扭曲的树。
从少女眼泪开始,从少女眼泪结束。
于是,他的坚不可摧,他的深沉阴郁,他的疯狂暴虐,不顾一切,全部败在了那灼热的眼泪里。
溃不成军。
“……你走吧。”
什么?
这一刻,不仅仅是原晴之惊愕的抬眸,就连已经同样绝望的戏外观众也不敢置信。
他们看向那个站在原地的男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改口。
明明不管是原晴之,还是戏外人,此时此刻都已束手无策,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后者松开一直缠绕在少女腰间的手,面无表情地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像粗糙的石头磨过砂砾,淌下黏稠疼痛的血,最终只挤出这一个字,“走。”
虞梦惊终于认输了。
见原晴之还没有动作,庆神一拂袖。
刹那间,漫天的花海席卷而起,将呆愣在原地的少女猛地推了出去,飞出数十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