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山也沉默了,第二回了,还是在这丫鬟几乎毁容的情况下,他不由疑惑,莫不是他真是旷了太久了?
“大爷,方姨娘听闻大爷回来,熬煮了补汤过来。”外边,一名陌生小厮的声音响起。
陆钧山方才就有人靠近的动静了,这会儿有些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拼命缩回去的云湘,出口的话鬼使神差便变成一句:“进来。”
云湘抿紧了唇,若是此时还看不出是这人是故意的便是傻子了。
她深呼吸几口气,垂下眼稳住心神,告诫自已,忍他一忍,最多再两天,雕完这木雕便是两清。
垂眼间,云湘看到自已裙子往桌外似是露出一角,忙伸手扯了回来。
方绿萝穿着素净的月白色裙衫进来,手里端着托盘,身后并无丫鬟跟随,脸上神色也是冷冷清清的,进来后垂首行礼,“妾身见过大爷。”
她削肩杨柳腰,挽着妇人头,低首间露出纤细如天鹅般的白皙脖颈,姿态优雅。
云湘是看不见这位姨娘的模样了,只从那清凌凌的声音里能想象她清冷绝色的模样。
陆钧山的注意力在桌下,那儿一团团热气,他深呼吸了两次,应的声便是心不在焉的,“起吧。”
方绿萝起身,抬眼望向坐在桌边随意穿着件宽袖大袍的男人,目光触及他袒开的胸口时,睫毛轻颤,露出羞涩来,垂下眼莲步轻移,“妾身给大爷炖煮了补汤以求大爷身子康健。”
云湘觉着她声音极动人,清冷又不失端庄,不似小妾,倒像是比林婉月还要闺秀的闺秀,很有几分傲气。
这般女子却成了陆钧山的妾,少不得让她惋惜。
“放这儿吧。”
陆钧山的态度却不甚喜悦,颇有几分冷淡。
云湘只当是因为她在这儿的缘故。
方绿萝顺从地将补汤放在书桌上,随后微微抬脸,轻声说了句,“冬时制的梅花酒可饮了,大爷今夜是否想品上一品?”
她说得轻柔,陆钧山自然抬眼朝她看去,目光落在她毫无脂粉的脸上时顿了一顿,自然地多看了两眼。
这张脸属实是他这几日来见到的第二张干干净净的脸。
方绿萝注意到了陆钧山的注视,唇角弯起清浅的笑,“大爷?”
陆钧山看着她,笑一声,低沉的声音上挑着,“倒有几分想念你的手艺了。”
方绿萝垂下眼睛,并不多说别的,很是识大体端庄,“那妾身不耽误大爷忙事了,晚上静候大爷。”
陆钧山点头。
云湘在下面听出这陆钧山是与方姨娘相约今晚品酒了,至于能品到什么程度,就凭这位大爷的本钱,怕是方姨娘要吃苦了。
方绿萝一走,陆钧山倒也没再为难云湘,后退一些收了腿。
云湘忙低着头钻出来,也没有抬头多看陆钧山一眼,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对着他蹲身福礼,柔声说:“奴婢告退。”
陆钧山盯着她看了会儿,试图从这张满是痘疹子的脸上看出令自已生出兴致的地方来。
第27章 “大爷叫人送来的,让你擦脸。”
云湘躲在那桌子下面,又急又闷热,脸便越发红,额上颈子里都沾了湿汗,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
再加上脸上生的痘疹子,那脸十足不忍直视。
可她面色娴静柔和,不像旁的女子脸上长了颗痘子便要死要活唉声叹气满面愁容。
不过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好半晌后,陆钧山收回视线。
他手里捏着折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很快又目光直勾勾地朝云湘看过去。
“方才清泽来这儿说的话若是叫爷听到这家中有人议起,你便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去。”他的声音少了调笑,尽是冷硬。
这般威胁的话,云湘先前料到了,他说出来反而让她心里一松,至于这话中要将她卖回花楼一事,她只当没领悟到,当他是在放屁,声音平稳:“奴婢今日都没来过这里。”
“明日不必来了,顶着张不堪入目的脸,伤我眼睛,自行雕了,等脸好了再过来。”陆钧山回想刚才方绿萝清艳绝尘的脸,自觉对这丫鬟兴致少了大半,便淡声道。
云湘真是求之不得,忙福身应下。
陆钧山这才放了她离开,倒是不担心她出去乱说,这丫鬟太是懂明哲保身。
云湘顺利从书房拿了木料和刻刀出来,一路上没遇到人,等回到春喜院后罩房将东西收好时,她才是松了口气。
回屋时,其他丫鬟还累得在酣睡,毕竟他们这些粗使丫头的活要累得多。
她便也轻手轻脚躺下闭了会儿眼睛。
想点儿好的,明天早上该发上月的月钱了呢。
.
如今天越发热,进了五月就没下过雨了,丫鬟们凑在一起各个湿汗满脸,都在说今年比往年要热得多。
云湘很怕热,下午忙完手里的活,便换了身内衫回了屋里趁着屋里没人时抓紧雕琢。
后罩房小又不通风,只一个小窗,所以其他人干完了手里的活便都喜欢在荫处纳凉,基本不会回来。
大约未时二刻的时候,大太太让人给各院里都抬了些冰过来,春喜院里分得了两大桶。
一部分供应给厨房做些可口的饮品饭食,其他的便都是主子用的。
云湘听到外面动静,便收了东西放好,整理了一番衣物也出去看。
到了小厨房那儿,春莲苹果脸笑得欢欣,一群人围着看,她正说着主子要吃冰碗,拿了小锤子要细细敲碎了冰浇上酪,切上几样果子,她见到云湘过来,忙笑说:“正有事要寻你,你且在旁边等等我。”
云湘唇角抿着笑,应了一声。
本想着小厨房里有了冰,许是要凉快些,但人聚得多,反而闷热异常,云湘又走出去在外面等。
冰碗很快制成,喜翠取了两份带走,其中一份要送去书房给二爷。
春莲洗了手出来,见到云湘便拉着她到旁边树荫下,小声道:“方才送冰来的小厮找我,说是干娘有事寻你,趁着还没到饭点儿,咱们这就去一趟大厨房那儿。”
云湘怔了一下,倒是没想过何厨娘找她会有什么事。
上回她托了何婶娘帮自已从外面捎一支银簪来,这事到了第二日便已是了结了的。
但何厨娘那一次赠的簪子帮了她大忙,她心存感激,这会儿自是点头答应,“那咱们快些去。”
春莲挽着云湘手,笑着诶了一声,从春喜院出来,便找着各处树荫走,一边与她说些闲话,“对了,中午休息的时候你去了哪儿,小桂圆找你找不见,寻到我这儿来了。”
云湘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她忙低头说:“我极是怕热,中午寻了个凉处乘凉去了……小桂圆来找我时,你们那屋其他人可在?”
“倒是不在,锦画那时去了喜翠那儿,秋儿去制香露了,她有个这手艺如今二奶奶很是喜爱她制的香露,红雀则去了她娘老子那儿。”春莲如实道。
云湘松了口气,生怕日后还有这样的事,打算回头从大厨房那儿回来与小桂圆去叮嘱一声这几日中午别来寻她。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大厨房。
大厨房要准备的饭菜多,这个时间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了,何厨娘正在撸起袖子腌着晚点儿要炖煮的五花肉。
“干娘!”
春莲俏生生的一声,何厨娘忙抬头看过来,见到干女儿红润的脸庞儿便笑,再是看向她身侧的云湘,脸上笑容浅了些,那眸中还生出些复杂来,但那神态很快一闪而逝,她舀了一勺旁边的清水冲了把手擦干净,招呼着两个丫头过来。
云湘跟着春莲过去,何厨娘又抓了把炒的糖核桃塞给两人一人一把,之后便对春莲道:“帮娘去把那些肉都腌上,娘与云湘说会儿子话。”
春莲好奇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嘟着嘴凑过来要听,何厨娘敲了敲她脑门,“快去!”
语气虽是有些凶,却很是亲昵。
春莲性子单纯听话,何厨娘这么一说,她只好一旁腌肉去。𝚇ĺ
云湘则跟着何厨娘到了大厨房外边角落的树下,她唇角挽着笑,轻声道:“婶娘找我是有什么要事?”
何厨娘从春莲这儿知道云湘那怪疾,见到她的脸毁了,倒也没太多意外,只有些可惜,她拉过云湘的手,道:“今儿中午的时候,杜管家的大儿子杜诚来寻了我,说是他想见你一回,与你赔个礼,我倒是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什么事儿,但我瞧着,他似是不知哪儿见过你,对你有意。”
云湘一听杜这个姓,心里便一紧,但她垂着眼睛很是疑惑道:“我倒是从未见过他,不知他与我又有什么礼要赔。”
何厨娘年纪大了,却是自诩见过了这诸多丫鬟小厮之间的情事儿,以为云湘不愿说实话来,当做信了般点点头,又道:“杜管家操持扬州陆宅几十年了,宅子里做活的下人都给他几分薄面,杜诚不像那杜荣是个没有脸皮的,他性子沉稳,将来十有八九接任了杜管家的职,我倒是觉得,你们可以见上一面,若有什么误会,也趁早解开得好。”
云湘心里不想去见。
她与杜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若非说有关系,便是那杜荣意图对她行淫却被她扎了一簪后又被逐出陆家那事。
当初陆钧山虽是把这事扫了尾,但杜管家操持这边几十年,小人自有小人的法子探查出些东西来。
再加上那一日她特地找何厨娘去买银簪……杜诚想见她一面也是可以预料。
何厨娘把云湘的沉默当做无声的拒绝,便压低了声儿给她又透底道:“那杜诚娶的曾是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蓝双,生了第二个孩子后身子总不大好,说是活不过三个月了……你这怪疾,横竖碰不得男人,若是你与杜诚将来有些什么,日后后半生倒是有了依靠。”
听了何厨娘这话,云湘庆幸当时没叫春莲把杜荣这事告诉给何厨娘。
何厨娘虽是喜爱春莲,但为人精明,也重利,遇了事先会考量一番利弊,在她看来,杜家是门好亲。
云湘也担心不去见杜诚后续会有什么她不可预料的事发生,何况,她只是个小丫鬟,若是和大管家一家有什么矛盾,那陆钧山再是个色中饿鬼,该偏帮谁她心里有数。
再者有何厨娘在中间拉线,那杜诚算是给出了点诚意。
便点了头,打算听听那杜诚要说什么。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乃千古真理。
何厨娘松了口气,笑着说:“那便明日中午,到时春莲要过来学手艺,你便一道过来。”
云湘想想那陆钧山说过等脸好了再过去送木雕,明日不必过去,便点了头。
哪知道,晚上快睡的时候,春喜院里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和她如今同睡在一间屋的叫元朱的小丫头趁人不注意塞过来一瓶膏药,压低了声儿道:“大爷叫人送来的,让你擦脸,明日大爷不想见到张痘疹子脸。”
第28章 怀疑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陆钧山下午在书房处理要务,除了家中庶务外,还有这些年暗中铺出去的几条线上的消息要处理。
傍晚的时候,派出去查曾为仁消息的人终于回来,成林忙去了书房低声回禀:“大爷,有消息了。”
陆钧山不同于在云湘面前的风流散漫,他面色冷硬颇有一家之主的威仪,听了成林的话便抬起头来,一双凤眼如利箭朝他看去,“说。”
成林低垂着头:“这次随着新上任的巡盐御史朱桥鸿来扬州巡查盐务的护卫中确有个叫曾为仁的,我们的人没见上面,那曾为仁寻常随护在朱桥鸿身边,鲜少出面。”
陆钧山此时脸色已是煞气阴冷,那战场上带回的杀气锋锐,成林的呼吸都轻了点儿,才敢往下说,“倒是听说这曾为仁半边脸毁了,也是二爷记性好,凭着小半张脸依旧认出了他来,大爷,朱御史是当今首辅大人座下。”
陆大老爷陆锦周乃扬州知府,巡盐御史来了扬州查盐务一事首要便是查陆家,这里的盐商富甲天下,少不得要来看看陆锦周这儿有没有贪上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