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独立电影来说,最简单的一环恐怕就是拍摄了, 要怎么把拍出来的电影卖出去,才是真正的大难题——而这正是艾德的工作。
艾德很擅长他的工作,不然他也不可能在独立电影这个领域做这么久, 他曾经卖出去过很多外人看来就是一脸扑相的电影, 那些电影可以说啥啥都没有, 没有俊男靓女的演员, 没有高潮迭起的剧情,也没有精美的镜头, 《复仇》这部电影和他之前卖过的其他电影比起来,其实真的很有优势了, 首先,这起码是个悬疑片, 虽然谜底几乎算是明牌,但剧情还是很牵动人心的, 毕竟这个剧本可是被好莱坞的大佬们争抢过的,其次,他们有一位极其漂亮的女主角,不开玩笑,艾德觉得只要把秦尤的特写打在海报上,都会有人完全不在乎这电影要讲什么而直接走进影院,怎么看都比之前的电影好推销多了吧。
但是这次他却碰了壁。
没有片商想买《复仇》。
理由也很简单,第一,片子里的中文实在太多了,第二,镜头的质感好旧。
一部独立电影要能卖出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片商有对这部影片在美国本土取得一定票房成绩的信心。
是的,《复仇》这个剧本的确被竞相争抢过,但是那是因为《复仇》这个剧本的内核是中产阶级的母女矛盾,那些好莱坞的人精们可不是为了拍一部亚裔特色过重的电影才来抢这个剧本的,他们瞄准的,一向都是美国电影最重要的票仓——中产阶级。
所以太多中文,减分项。
而李平的拍摄风格也和美国导演的拍摄风格相差极大,用那些片商们的说法就是——“天哪,看上去就跟上世纪的电影一样,太过时了”。
这两个原因就让这部电影从剧本时期的炙手可热,变成了现在的无人问津,甚至还有当初试图从李平手里买下剧本的人跑来对他说——“我早跟你说过了吧,导演不是谁都能做的。”
事态一下子就让人发愁了起来。
“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艾德突然伸手锤了下桌子,吓了坐在他对面的李平一跳。
“我们去参加圣丹斯电影节,那儿的片商很多,总会有人慧眼识珠看出这是一部好电影的!”
说完,他期待地看向了秦尤,因为秦尤才是投资人,而现在剧组账户里不光一美分都没有,甚至他今天整理账目才发现他们还欠了灯光师两百美元的工资,而去圣丹斯参展又是一笔花销,如果秦尤不肯出这个钱……好吧,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他可以去贷点款,他的信用分好像挺高的来着……
艾德差点走神的时候,秦尤快速而果断点了点头:
“可以,那就去,我们一起去吧。”
“耶!”
艾德猛地将右臂往天空中一伸,有点孩子气地大喊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就在一部热血电影里。
而他相信他们的结局也会像电影一般美好,他对这部电影非常有信心。
不过他以后会知道的,他现在的“信心”,其实还是有些小了。
·
虽然距离圣丹斯电影节的电影提交死线已经仅有一点点距离,但艾德还是成功地搞定了一切。
接下来,就是等着电影节开始。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我们能去温暖点的地方参加电影节吗?”
艾德的助理忧伤地看着机场外的天气,虽然好像比现在的纽约强点,但是他真希望下次能去更温暖一点的地方出差——“比如加州什么的……”
艾德都被他逗乐了:“那就是学院奖了,很好,你的志向非常远大。”
助理也发现了自己随口说出的话蕴含了多么不切实际的含义,略显羞涩地闭上了嘴。
到了场地之后,因为这里只有艾德一个人对圣丹斯电影节比较熟,所以他飞快地就消失不见了,十几分钟后才出现在另外几人面前,略有些忧虑地说:“我们提交的时间有些晚,被分到的场馆很差。”
秦尤收回看向周围的目光:“哪一种差?”
“隔音效果比较差,可能会受到外界声音的干扰,场馆里的声音也会传出去,可能会对之后想看的观众造成剧透或者先入为主的影响。”
艾德这些天其实一直努力保持着一种乐观冷静的状态,但是哪怕他很努力地让那种冷静乐观的感觉浸透了自己浑身上下,他其实还是很焦虑的,如果这部电影真卖不出去呢?这个可能足以让他辗转到半夜都睡不着,睡着了也得每隔二十分钟惊醒一次,这种焦虑一直被他压制得很好,他一直洗脑着自己——“我们的电影很棒”“一到电影节它就会大放异彩”“会有数不清的片商想要买下它”“只要到电影节就好了”——但是他心底其实隐隐地一直存在一种焦虑与恐惧,一种一切都会白费的恐惧,所以他刚到这里就发现他们摊上了最差的那个展馆之后,他就像个脆弱的小孩一样被击中了,一瞬间,恐慌爬上了他的心头,那些被他强压下去的疑虑全都又冒了出来——“万一我真的错了呢?万一我们的电影真的没有那么好怎么办呢?”“或者说它足够好,但是其他人欣赏不了它怎么办呢?”“或者本来他们是能欣赏的,但却因为场馆有问题而欣赏不了了呢?”“谁都不爱在大街上看电影吧!那也太难沉浸进去了!”
秦尤立刻就发现了艾德看上去像是要惊恐发作了,她伸出手,按住艾德的肩膀:“冷静。”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艾德却莫名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渐渐平静了下来。
秦尤见他好转一些,才开始接着说话:“对我们的电影更有信心一点吧,相信它足以让人忘记周围的环境,而且隔音效果不好或许是好事呢,场馆内的人鼓掌的时候,外面的人不也能听见了吗?”
她的声音并不重,但却具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感,而且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还轻笑了一下,艾德能感受到她并不是故作轻松,而是真正有着强烈到近乎盲目的自信,这种自信的感染力很强,让他慢慢安心了下来。
安心下来后,他便有些羞愧,作为这里唯一一个有电影制作经验的人,他本来该护着其他人让他们不要紧张才对,现在居然反过来要投资商安慰他了……而且虽然拍了一个月的戏之后,他很难将秦尤与特蕾莎这个角色彻底分开来,他总是容易觉得秦尤比她实际年龄大不少,但仔细想想,她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女孩儿呢,他真是……太丢脸了。
羞耻感最能使人奋进,突然振作起来的艾德转眼间又不见了,大概是去运作什么了,而秦尤和李平导演还有其他几人,由于基本两眼一抹黑,艾德也没给他们安排什么任务,就干脆去《复仇》参展的场馆等着他们的电影播出了。
《复仇》的演员是新面孔,导演也是新面孔,电影又由于确定参展较晚几乎没什么宣传,所以进来的观众颇有些稀稀拉拉。
不过这才第一场嘛,问题不大。
秦尤坐在后排位置,颇有些期待地看着屏幕缓慢地亮起。
她其实已经看过好几次了,粗剪版,最终版,《复仇》的每一版都是经她过目的,但是在小屏幕上看和在大屏幕上看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巨大的荧幕本身就是电影的魅力之一啊……
“一道理想的移民爬梯是这样的,第一代做苦力,供养第二代上医学院或法学院,体体面面地跨入中产阶级,运气好的话,第三代一飞冲天,成为了什么知名的艺术家或者大企业家,毕竟有了钱,就该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了,不是吗?”
“但是……那些没能爬上这道天梯的家庭呢?”
“又或者,那些反而跌落的了呢?”
一道犹如科普片旁白一般的女声响起,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道女声既冰冷,又嘲弄,仿佛是从更高的维度审视着所有人的上帝。
然后荧幕彻底亮起,光鲜亮丽的办公楼里,一位看上去就精明强干的女性正站在她的办公桌前,皱着眉朝电话那头说着什么,她身上有一股颐指气使的气质,简单说,就是做惯了上司所以不允许别人质疑或反抗的气质。
《复仇》这部电影,正式开始了。
第63章
影片的前五分钟, 通过两个场景——她工作的地方和去参加同学会——快速地刻画出了特蕾莎·杨的人生轨迹。
一个永远的优等生,成功者,精准地走对了每一步,终于爬上了人生巅峰。
她的人生仿佛没有失败这个词, 理所当然地, 她看不起失败者。
其实这种主角一点儿也不受圣丹斯电影节的欢迎。
一个典型的圣丹斯电影节电影的主角应该是这样的——平凡, 普通,或许算不上多好,但不能太坏,最重要的是, 要让屏幕前的观众可以轻易共情。
特蕾莎·杨简直与这个标准背道而驰,照理来说,这样的主角是绝不该在圣丹斯电影节受到欢迎的。
但是, 凡事总得有些例外不是吗?
而天才的电影,注定就是为了成为例外而存在的。
荧幕上,生活完美而又井井有条的特蕾莎·杨正不满地看着女儿空荡荡的房间, 然后又更加不满地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晚上七点了, 她的女儿却还是没有回来, 她很生气。
于是她拨通了她女儿好朋友家的电话, 她其实对露西选择的这个朋友并不满意,詹妮弗不太聪明, 跟上公立学校的普通课程都费劲,她父母又是典型的“她开心就好”的放任她自流的不负责任的父母, 露西和她一起玩耍总让特蕾莎感到不满——她是坏的影响。
只是露西已经进入青春期了,她深知, 青春期的小孩的行为一大半并不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想法,而是只是单纯为了忤逆父母而已, 所以她才对露西这个不怎么样的朋友网开了一面。
是的,特蕾莎·杨就是这样一个人,她非常了解非常熟悉那些育儿理论,她并不是完全不知道露西在想什么,只是她知道又怎样呢?她对其他人(包括她女儿在内)的不屑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我知道你们有自己的想法,但是那些都是错的,只有我的想法才是对的。
电影之后会更明显地表现出这一点的。
电影会一步一步地告诉观众,这并不是一个偶然的悲剧,露西的死亡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必然。
“喂?”
电话那头传来了快活的女声,是詹妮弗的母亲,背景音里还能听见一个中年男人高声的大喊和两个小孩的尖叫,大概是在玩什么追逐游戏,特蕾莎·杨几乎是立刻就皱起了眉,但是她一向是个很体面的人,她用上了一种热切又冰冷的语气:“法德尔夫人,我的露西是在你家吗?”
“哦!是露西的母亲呀!”电话那头的女声听起来更快活了一些,“天哪我一直想认识您,詹妮弗和露西认识了这么久我却还没见过您,您说说这算什么事儿呀,这周六我们要举办一个烧烤派对……”
特蕾莎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她立刻打断了对方:“有时间的话我一定会去的。”
“那真是太好了!哦……不过露西不在我们这儿呢,要我帮你问问詹妮弗吗?”
“那真是太好了。”
这时候的特蕾莎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她只是很生气,既生气她的女儿这个点都还没回家也就算了,居然也想不到应该和家里打个电话或者留个字条报平安,她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已经不是这种不负责任的小孩子样了。
接下和她通话的是詹妮弗,从这个小女孩口中她并没有获得露西的去向,于是她只能翻出了电话本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就在她的怒火即将达到巅峰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她生气极了,死死地盯着那不停响起的电话,想象着电话那头露西的样子。
她现在应该害怕极了,发现她正在满世界找她,她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事不是吗?
她晾了那电话十几秒,屏幕前的观众也跟着她一起盯着那电话响了十几秒,然后她终于将电话接了起来。
但是电话那头响起的,却不是露西一贯温和又显得有些弱气的声线——她一直想让她把这种说话习惯改了——而是警察的询问:“特蕾莎·杨吗?”
镜头一转,特蕾莎走在夜间湿润的野地间,她看上去有些迷茫,而映在她脸上的,是警车特有的闪光。
她穿过人群和警戒线,终于看见了她找了大半个晚上的女儿。
只是,她的女儿是躺着地上的,脸庞发涨发白,还有点发紫,头发湿淋淋的,里面沾着几片水草——她是淹死的。
特蕾莎脸上空白一片。
“初步断定,这是自杀,节哀,女士。”
一个胖胖的中年警员对特蕾莎说道。
他长得就一副白人废物的模样,特蕾莎·杨猛地转向了他:“这不可能。”
她的声音不高,如果要这位被推出来和痛失爱女的母亲交谈的中年警员来说,他甚至觉得对方的反应不算很大,他其实早已做好对方会歇斯底里地喊叫甚至动手的准备,他有充足的面对死者家属的经验,所以他才会被推出来和对方说这事儿。
比起他从前面对过的各种死者家属来说,特蕾莎的反应甚至称得上平静,但是被那双眼睛死死盯住说了“不可能”之后,他却觉得有种深深的恐惧感。
因为对方看上去太笃定了,所以哪怕她依旧保持着冷静与体面,但看上去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人都像个疯子。
特蕾莎在这座湖边陪着女儿的尸体坐了很久,大概是一夜,天边已经泛起了浅白色的光。
然后她决定要复仇。
接下来,观众们看着她一步一步抽丝剥茧,将出现过在露西身边的所有可疑人士都找了出来。
这一部分的镜头甚至称得上有些热血。
尤其是特蕾莎从风衣中掏出枪将那人高马大的花心少年困在墙角的时候,几乎像是动作电影中帅气的一幕了。
但是观众心中却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因为这是一部明牌凶手的电影,除了屏幕里的特蕾莎以外,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逼死她女儿的凶手。
观众们只是在等着她发现这一点而已。
多么可憎可恶的母亲啊,但是她为女儿复仇的决心却那么强烈。
所以,弥漫在观众心中的,才是淡淡的忧伤,而不是愤怒与厌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