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颜青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接过那张纸，深吸了一口气。
她来试镜的这个角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大不大”是指，就算她出演了这个角色，观众估计也记不住她，她要试镜的角色是一个单元剧内一个绝症小姑娘的母亲，这个绝症小姑娘已经是配角了，她母亲更是纯粹的陪衬，但“说小不小”，有总共五幕戏呢！还有七句台词！这可是个正经角色了！
而她接过来的这张纸上，要她演的是她女儿去世时，她在女儿的病床前不愿接受，微笑着对她说话，就好像她还没离开一般的场景。
颜青缓缓吐出这口气，脸上的表情立刻变成一种令人心碎的哀伤微笑，她偏着头看向面前虚空一片，好像那里躺着一个静静睡去的女孩。
“宝贝今天想吃什么呀？”
“哎呀，不要和妈妈闹别扭啦，是妈妈的错好不好？妈妈不该逼你吃那个药的，你要是嫌难吃的话就算了……”
“刺拉拉——”颜青正挂着哀伤微笑伸手去抚摸面前那一片空气的时候，一阵刺耳的撕包装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是那个邋遢男人拆了一个面包，他嚼着面包，翘着二郎腿，以一种在家看电视的姿态看着颜青表演。
颜青只是顿了一下，便继续了下去，她的视线甚至没有一丝偏移，试镜片场这种干扰实在再正常不过了，她又不是新人了，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失误去看对方，那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人自己出戏了吗？
不过，这一幕，彭飞飞会进行一些后期的处理，颜青开始表演的时候，背景会进行融合和转变，大背景依旧是这个脏乱差的小房间，但颜青身前会多出一张雪白的病床，病床上躺着一个容貌精致但脸色惨白的小女孩，然后以颜青和病床为中心，一道淡黄色的光晕渲染开来，将她们一起从现实中剥离。
然后，“刺拉——”一声响，病床和滤镜光晕一起消失，颜青重归现实。
这是彭飞飞给观众准备的第二个冲击。
“宝贝，你理理妈妈好不好……好不好……”颜青闭起了眼，原本勉力支撑的笑容终于撑不住了，她的嘴角不停颤抖着，但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她又努力露出了微笑，“没事，宝贝先睡吧，妈妈不烦你了……”
话音落下，一滴泪从她眼角滴落。
表演结束。
颜青这次的微笑明显自信了很多，她这次表演发挥得很不错，没有出错，最后一滴泪的配合也恰到好处，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于是她转身看向对方：“我表演完了。”
邋遢男人抹了把衣服上不小心滴到的酱，然后抓起桌上的备份剧本：“嗯……你这，没演出来啊，剧本让你哭，你眼泪呢？”
颜青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她有些急切地向前迈了一步：“我哭了的，我还特意用对着你那边的脸哭的，你看，泪痕还在呢。”
邋遢男人眯起眼努力看了看：“你这，就这么一滴眼泪，演技不行啊！”
颜青整张脸都僵住了，她很想说——这幕戏本来就不是大哭大闹的戏，就是忍不住的一滴泪才最打动人。
但邋遢男人完全没给她解释的机会：“你再好好练练吧，哭戏都演不好还想当演员，你们这些小女孩真是，异想天开！”
“卡！”
彭飞飞的声音响了起来，刚刚憋了半天没敢咳嗽的一个工作人员终于听到了“卡”，立刻狂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在心底吐槽——怎么这条拍了这么久？这和彭导一贯的拍摄习惯不一样啊！就刚刚这段戏吧，按彭导的习惯，应该是拍到颜青准备开演那儿就该断了。
彭导拍戏喜欢一小段一小段拍，这段戏的成品又肯定是两个人镜头来回切那种，拍完颜青在邋遢男人讲电话时的反应，其实按彭飞飞一贯的习惯，应该在这就会喊卡了。然后换镜头拍邋遢男人，结果这次等了半天这个“卡”都没来，他想咳嗽又不能咳，毕竟会影响收音，可差点把他憋死了……
而彭飞飞始终没喊这个“卡”的原因则是——秦尤的表现惊到他了！！
他没怀疑过秦尤的演技行不行，他是觉得秦尤的形象气质不合适，说实话，这比演技还难搞，但是！秦尤从布景那扇门推门走进来的时候，他便突然觉得——对了……对了！这不是秦尤，这是颜青！
他是真没想到秦尤能演出颜青这个劲儿。
他不是在批评秦尤啊，但她的个人气质实在有点太明显了，秦尤这人往那一站，整个人就是一种精明强干，越挫越勇的模样，其实他不愿意让秦尤来演这个角色，不单单是她成名太早太顺，没法让观众代入颜青这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她的气质问题，同样是落魄，观众看见秦尤这张脸落魄和看见林卉那张脸落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如果由林卉来饰演颜青这个久久不得志的女演员，观众会忍不住心疼，会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而秦尤不一样，在彭飞飞的想象中，就算秦尤能完美地展现颜青的不得志，她给旁观者的观感依旧是不同的，她的脸，她的气质，哪怕落魄，也只会让人觉得这绝对只是暂时性的，她身上有股劲，可以叫潜龙在渊，也可以叫金鳞岂是池中物，叫什么都行，总之就是一种她必然会崛起的确定感，途中的挫折对她来说，只是为她增加挑战性的。
因此，观众根本不会去“希望”她饰演的角色能够成功，而是笃定，她饰演的角色绝对会成功。
这才是彭飞飞不希望她来出演颜青的最主要原因。
但秦尤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
她走进来后的姿态，神情，那种想放下清高但又没法完全放下，想讨好对方但又做不到的感觉，那种犹犹豫豫不笃定的感觉，完美地消解了她身上那股强硬的，自信到自负的气质，于是观者眼中，她的前途立刻迷茫了起来。
她的表演是如此引人入胜，他甚至没忍心打断，而是让他们两人一直顺着剧情演了下去，他太想看秦尤版本的颜青，会是怎么表现的了。
秦尤没让他失望，她将颜青那小小的自得，以及大大的怀才不遇，都表现得十分自然，她甚至在最后加了个小动作，邋遢男人打断颜青的话后，秦尤的手和嘴同时动了一下，像是想要辩解，但又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便彻底失去了机会。
这个动作完美地将颜青的两难困境展现了出来，而且彭飞飞几乎是立刻就想明白了秦尤为什么会加上这个剧本里没有的动作。
他觉得，按秦尤本人的性格，哪怕被打断了话，也一定会继续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要打断回去。
但颜青要比秦尤本人“礼貌”许多，所以秦尤又不能完全照搬自己会有的反应，而是加上了一分犹豫和清高和长时间被不确定感打击后的疲惫，这个小小的细节，立刻就让颜青活了过来。
他彻底没意见了！既然秦尤有能力在长相气质都不符合角色的情况下演好这个角色！他又何必自找麻烦！
第45章
拍完一条后, 秦尤和饰演邋遢男人的演员又把这条演了好几遍，让彭飞飞把该取的角度全取完了，两人发挥得都同样稳定，颜青每一条都让人忍不住与她共情, 邋遢男人也每一条都同样令人讨厌。
李寒香写这一幕戏时, 其实刻意做了些泛化, 虽然颜青是个演员，有着大多数人都不会有的职业经历，但有些东西，无论是什么职业都是共通的, 比如去面试时的力量不平衡对比——面试者精心准备，打扮得干净得体，试图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毕竟这场面试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但对面试官来说，这一般只是他们工作中那种讨厌但又不得不做的麻烦任务而已, 所以随随便便地就来了, 也不会多认真听对方说话, 毕竟他们要面试一大堆人呢, 怎么可能有这个精力认真评估每个人。
再譬如压根不懂行的上司或审美一言难尽的甲方，哪个被上司或甲方要求过改掉自己精心制作的项目去迎合一些土味审美的人, 看见颜青被评价“就这么一滴眼泪，你这演技不行啊”时, 不会感同身受呢？
还有认真工作时被突然打断……这更是人人都有的经历，谁没有在好好干活的时候被拉去开会过呢？
李寒香自己跑过多年的龙套, 其实要她写的话，她能写一百种辛酸经历不带重样的, 但她精心挑选了这三个点，围绕着这三个点设计了这个情节，就是为了确保荧幕前的观众，能最大限度地体会到颜青的心情。
开拍第一幕就拍得顺利，不论是彭飞飞还是其他工作人员，心情都很不错——真是个好兆头啊，于是虽然离午餐时间就只有一小时了，但因为这种神奇的顺利氛围加成，就这么一小时，就完成了彭飞飞原定半天的拍摄计划，彭飞飞喜滋滋地去小黑板上改动下午的拍摄计划了，一想到开拍前他的忧伤和担忧，他就觉得自己简直是自寻烦恼。
午餐时间，李寒香端着她那份盒饭来找秦尤一块儿吃饭了。
她吃了几块土豆后，开始神秘兮兮地对秦尤说：“给你讲个事儿。”
秦尤“嗯？”了一声，但没放下筷子——他们午休时间不太长。
李寒香朝彭飞飞的方向努了努嘴——彭飞飞还没去吃饭，而是在对几个工作人员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他是导演，实在不行开拍后他也能在监视器后边吃边干活，顶多就是消化困难一点而已。
李寒香：“你看彭导那样子，激情四射对吧，他早上还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呢，他觉得你和颜青不像，所以老觉得你演不好她，简直放屁！现在你看，还不是被你折服了？我跟你讲哦，你拍完第一条的时候，彭导简直要跳起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憋住没去他面前说一句——哎呀刚刚是谁不想要秦尤演这角色啊？可把我憋坏了，但是我怕他恼羞成怒嘛，待会儿不让我偷师了可怎么办！”
秦尤笑了起来，李寒香比她想象中要活泼很多，上次见面时，她对李寒香的印象是稳重的前辈，今天才发现她这么活泼。
不过，原来彭导还真是对她有意见，她还以为他和傅非曲一样是社恐呢。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这讨人厌的本事还真是见长。
李寒香：“诶对了，你和齐敛说过话了没？”
秦尤摇了摇头：“还没有。”
彭飞飞大致上是打算按时间顺序拍摄，所以还没轮到男女主角的对手戏，秦尤倒是看见过齐敛了，因为他老是站在拍摄的片场旁，一脸审视研究的表情看着她，很好学的样子，秦尤对他印象还蛮好的，不过彭飞飞拍得上头，拍摄间隙秦尤顶多就能眯一下或是再看看剧本，她也没空去和人打交道。
李寒香：“嗯，你这个小姑娘，演戏很放得开，争取角色的时候也很放得开，怎么平时生活里这么内向呢，不过也好，性格文静点也挺好的。”
李寒香的话差点让秦尤笑出了声——李寒香到底是带着什么奇怪的“长辈滤镜”在看她啊？她的真长辈们都没有觉得她“文静”过。
“吃完我带你去和齐敛聊聊，你们俩毕竟要演那么多对手戏呢，完全不认识可不行。”
秦尤应了一声“好”，就接着吃饭了。
吃完后，李寒香果然遵守了自己的诺言，站起来看了一圈齐敛在哪，然后就带着秦尤过去了，秦尤也懒得解释她不是社恐，也不是内向，更不是文静，单纯就是懒的。
齐敛正站在片场的一处角落中站着吃盒饭，他对面是早上最早和秦尤演对手戏的饰演邋遢男人的那个演员，那演员不用特意扮猥琐之后，气质其实挺正的，虽然还是穿着那一身脏衣服，但看着就是没有上戏的时候那么讨人厌。
齐敛不知道在和对方说些什么，但应该挺开心，他脸上挂着和他长相很相称的阳光笑容。
“齐敛！”李寒香喊了一声，齐敛立刻回头，他还没完全回过头来时，他脸上爽朗的笑意就已经无缝衔接成了一种幅度略小但饱含诚意与尊重的礼貌笑容，但他彻底回过头来，看见秦尤，一愣，脸上的笑意立刻僵了一下，其实只是很短暂的一瞬，这短短一瞬后，他脸上的笑容就立刻恢复了原样，一点儿也看不出不自然的痕迹，但秦尤花过大量时间去观察生活中的人的微表情，可以说，只要她的视线锁定某个人，就绝不会漏掉对方任何一丝细微表情，所以齐敛这一瞬间的变化，在她眼中就跟按下了减速键一般清晰。
她挑了挑眉。
“李老师好。”
齐敛的声音和他的长相很相称，一开口便带着一股子阳光青草操场甚至篮球的味道，声音薄厚恰到好处，既没有厚到让人觉得老气，也没有薄到有轻浮感。
“齐敛诶，认识秦尤吧？”
“当然认识。”
“你们趁着还没拍到你俩对手戏多聊聊天，认识一下，省得到时候再去磨合，万一演出来个男女主角谁都不认识谁毫无化学反应的效果，彭导可是会气死的，我这个负责选角的，也要被他骂死了！你们俩都是年轻人，差不多年纪对吧，应该蛮有共同话题的，反正肯定比跟我这个老年人有共同话题吧！”
秦尤注意到，齐敛的目光几乎是极其刻意地锁死在李寒香的脸部区域这一块，除了李寒香问他认不认识她时，他完全没朝她这个方向瞥过一眼，甚至连余光都没有。
说实话，如果不是故意，还真很难这样，因为人的眼睛可视范围挺广的，如果一个人只是随意地将目光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余光必然会带到ta周围的大部分环境，所以秦尤忍不住好奇了起来——这部戏居然除了导演以外，男主角也对她有意见吗？
接下来的发展似乎就是为了她这一怀疑，李寒香说完后这段话后，便期待地看向了她一手挑选出来的她心目中完美的男女主角。
“齐敛。”
“秦尤。”
然后便是一片相对无言的沉默尴尬。
秦尤有心验证自己的想法，更有心看热闹，于是笑眯眯地不说话，只看着站在她几个身位以外的齐敛，好奇对方会怎么表现。
齐敛张了张嘴，又闭上，满脸写着“我不知道有什么话题可聊”，这可让李寒香和那饰演邋遢男人的演员都奇怪了起来，他们俩都不是第一次见齐敛，齐敛是那种典型的能在和陌生人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对方觉得如沐春风，宛如多年好友一般的性格，简称——“自来熟”，这样憋不出话的样子……还真是不像他。
秦尤很擅长忍受尴尬的气氛，和大多数人不同，在身处尴尬的沉默中时，她从没有过迫切想要打破尴尬氛围的冲动，现在也一样，她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默默等着眼看着要涨红脸冒出汗的齐敛想出打破僵局的话。
“我非常非常喜欢《不眠城》里你的表现。”
“谢谢。”
秦尤确认了，对方确实是找不着话讲了，不管她后续拍了多少片子，《不眠城》始终是她身上最大的标签——其他人也都知道这一点，所以现在很少有人会在第一次和她见面时聊《不眠城》了，因为他们似乎有种很奇怪的想法，觉得她不喜欢只被人看作凌驭，虽然秦尤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但他们就是自顾自地这么认定了……所以齐敛说这话，颇有种一条缺水的鱼在甲板上蹦跶的绝望感。
得到了结论，她便大发善心地假装看了彭导那边一眼：“彭导好像快吃完了，我去问问他下午要不要提前开工。”
李寒香：“诶？多休息一会儿有什么不好，你这人，你是不是上学的时候还会提醒老师布置作业啊？”
嘴里虽是埋怨的话，但李寒香的语气却是明显的欣赏——谁不喜欢勤奋的后辈呢？
于是她也就把这俩人尴尬的四句话抛在了脑后，没事，问题不大，还有的是时间呢，而且就算戏外男女主角毫无化学反应也没事，只要戏里有化学反应就行。
她和秦尤说笑着朝彭飞飞的方向走去，没看见身后齐敛一脸的懊恼。
彭飞飞身为一个很有抱负，一心要把这部片搞进影史的努力派导演，听见秦尤问提不提前开工，嘴里还含着面条呢，就含糊而果断地来了一句——“废话！”
很掷地有声。
就和他的面条一样。
下午拍的内容，依旧是颜青倒霉催的演员生涯，她试镜上了一个小小小小角色，但并不是试镜上了，生活就突然变成童话故事了，真正欢欣鼓舞的其实只有试镜上那一瞬间，因为那时，颜青可以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但一旦走入片场，她就又回到了七零八碎的现实中来了。
更糟糕的是，颜青不幸还没被现实磨平棱角。
如果她能像她身边几个一起跑龙套的演员一样认清现实就好了。
她要拍的这场戏其实简单无比也俗气无比，偶像剧里男主帅气出场时的拉拉队，应该算是某种标配了吧，她和身边这几个龙套演员，要演的就是男主出现时疯狂捧心捂脸尖叫的花痴女们。
虽然出现频率其实不低，但凡男主出场，都要有她们做背景板，但“背景板”这个词也很好地概括了她们的存在意义，就算反复出现，又有谁会去注意一群只会尖叫的花痴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