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二嫂父亲没了下葬的时候,她二嫂没有哭出来,她听到的那些人议论她二嫂的话:
“早先听他们讲他大女儿二女儿都不孝的,现在看果然是这样,你看她,眼睛都没红一下的。”
但他们又知道什么呢?
他们知道她二嫂差点被家里打死,各种算计只为钱,甚至临死的时候还不忘算计一把吗?
都不知道,他们只看自己眼睛看到的。
陆家这个事情上,也是这样。
她从小到大各种话听过不少,倒是不在意别人说她什么,但她会心疼他,她不想他为那边做了那么多,最后还得一个冷心冷血的评价。
但她不能再犯和梦里一样的错误,当一个冤大头,她要掏这个钱,得先知道,郝丽华以前到底怎么对他的。
才让他这么冷淡。
她知道他,但凡他在郝丽华身上得到一点温情,他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是她不再愿意让我叫她妈,那个时候,她刚怀上陆欣陆谨……”
陆训静默一瞬道,他刚被接到陆家那会儿,郝丽华因为结婚十来年没有孩子,一直盼着家里有个小孩儿,她对他很好,怕他冷了,怕他饿了,嘘寒问暖。
他在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抛下他追随爸爸去了,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个被父母放弃的孩子,郝丽华给的温暖,让他心里触动,不知不觉他脑海里那道妈妈的影子就变成了郝丽华,在他七岁那年,他被收养的第二年,他喊了郝丽华妈妈。
郝丽华当时也感动坏了,她觉得自己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孩子总算叫她妈妈了,为了庆祝这个事,她还特地拿钱带着他去国营饭店去吃了一顿。
之后她对陆训更疼了,郝丽华本来是很顾娘家的一个人,没有孩子让她越发看重娘家大嫂刚出生没多久的侄儿,但因为陆训喊了她妈妈,她心里觉得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她要养儿子了,不能再和以前那样什么都给到娘家去了,家里最好的吃的穿的她都尽量留给陆训。
那段日子应该是陆训童年里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周围的小孩儿已经不敢再欺负他,家里有对他嘘寒问暖的妈妈,还有和蔼教他的爷爷。
但这样温馨的日子并不长,在他喊郝丽华妈妈的第三个月,郝丽华在上班工位上晕倒,送去医院查出来她怀孕了。
郝丽华怀孕了,她结婚十年了,想尽办法要孩子,各种吃药都没怀上,现在她死心要孩子的事了,也收养陆训当亲生儿子待了,她却怀孕了。
知道这个事情,她无疑是高兴的,喜极而泣,她怀了,说明她能生,不是外面人所说的,她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起初陆训知道郝丽华怀孕了,他惶恐了阵,但很快他又接受了,妈妈怀上弟弟妹妹了,是个好事情,妈妈高兴,爸爸高兴,爷爷也高兴,他也会很高兴,他会努力当一个好大哥的。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妈妈怎么样,肚子里的弟弟妹妹怎么样。
郝丽华怀相不是很好,吃什么吐什么,偶尔有想吃的东西也千奇百怪,有时候想吃很酸的,有时候想吃很辣的。
他那个时候一有空就往城外山林子里蹿,去给郝丽华找很酸的山葡萄,野生猕猴桃,刺萢。
野生的山葡萄猕猴桃这些很多都长在山崖上,并不好摘,也很危险,他每次去弄那些东西,身上总会受点伤,加上他爸就是摔下山崖没了的,他对山崖其实很恐惧。
但郝丽华喜欢吃,每回他把那些东西带回去给郝丽华,总能换到她几个笑脸,他还是坚持去山上给她找山葡萄,然后,他差点死了。
他对小时候的事都不怎么去回忆,随着年岁增长,他对以前的事更看得淡,但那一天,却像是在他记忆深处烙下了鲜红烙印,深刻清晰。
那是快九月的一天,郝丽华怀孕三个多月,还没开学,他依旧在下午去了城外的山上,那天没有下雨,阴天,闷热有一点热风。
从郝丽华怀孕想吃酸起,他和顺子他们就经常在这边山找这些东西,前面的都被薅完了,他不得不往山里面走。
走了大半个小时,天渐渐暗下来,要下雨的样子,他一个人有些怕,心里也有些急了,才在一处山崖下面一点找到一堆结得很好的野生猕猴桃。
很抖的一处山崖,向下看崖底有几十米的高度,边上只有一棵歪脖子树可以支撑。
他有些不敢去摘,但这是唯一找到的东西了,想到早上郝丽华又开始吃不下饭,还问他摘的野生猕猴桃哪里弄的,还有没有的话,他咬咬牙还是去了。
摘到一半,下雨了。
豆大的雨大颗大颗落下来,天上还开始打雷闪电,忽然一个巨大的闪电闷雷砸在他耳边,他吓得一抖,没注意一下踩滑了,要不是他死死扒着歪脖子树,已经和他爸一样当场摔了下去,但哪怕他没摔下去,他吊在歪脖子树上想重新爬上去也很艰难。
那天他整个精神恐惧到了极点,他脑子里甚至闪现过自己有可能的各种惨死法,可他不想死,他亲爷爷死的时候要他好好活着。
他不想死,扒着歪脖子树在电闪交加的风雨里拼命往崖边挣扎。
等他淋着雨,迎着不停炸在耳边的闷雷闪电用尽全身的心力爬上去,再手脚发软回到家属院已经快天黑了。
当时家里陆老头陆老大都还没回来,他浑身湿透了,怀里抱着一兜子野生猕猴桃进到家门,看到坐在沙发上给还没出生的小孩儿织毛衣的郝丽华,他下意识扬起笑脸喊了她妈,却听到她近乎尖锐的一声:“别这么叫我!”
他当时一下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反应的呆站在原地,眼睛看着郝丽华捏着织毛衣的竹针转头,视线扫一眼他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模样骤紧了眉毛,脸上出现了她从没有过的嫌弃厌恶。
然后她说:“以后你还是叫我阿姨吧。”
“我本来也不是你妈,你虽然姓陆,但你有自己的亲妈,不需要这么喊我。”
先前两年一直哄着他想听他喊她一声妈的人,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用那样冷漠嫌弃的目光看着她,不许他再喊她一声妈了,他心里惶恐又无措,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又被放弃了。
就像他妈妈为了死去的爸爸放弃了他,这个妈妈也因为她自己的亲生孩子放弃了他。
果然,在晚上他睡不着起来去上厕所的时候,他听到了旁边房间里郝丽华和陆老大的谈话:“我今天让陆训喊回我阿姨了。”
陆老大好像很惊讶:“你好不容易才让他叫你声妈,怎么突然又让他叫你阿姨了?”
郝丽华没直接回陆老大,她反问了他,“你不觉得他邪性吗?他才出生多久,他爸就摔死了,妈喝农药没了,没几年老的也没了,全家就剩他一个,大家都说这样的命克亲,我总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我这一胎确实也怀得不好。”
陆老大马上要有自己孩子了,他对养子态度也一直一般,又一向听老婆的,他没辩驳,好一会儿他道:“可爸那里……”
郝丽华不太在意:“只是换个称呼,又不是把人赶走,爸能说什么?”
“况且这是为了他亲孙子,仔细点不是应该的?”
“然后爷爷真的就这么接受了?”
黎菁扑过去抱住陆训,眼圈整个红透,她心疼得整个揪起来。
他才七岁,从一个破碎的家庭走向另外一个家庭,那么艰难的才从原生妈妈的放弃里走出来,得到了希望又很快迎来打击,再次被放弃,还是在他刚从生死关爬回来正害怕的时候,她不知道当初那个小小的他是怎么承受下来的这个事。
太难了,太痛了,也太狠了。
陆训伸手圈紧她,低头吻了吻她额发,时隔许多年,说起当年的事,他心里感触不大,只是对小时候那个还企盼得到爱的小孩儿感到可怜,他眼眸沉静微抬起:
“他到很后面才知道这个事。”
陆老头那个时候是渔轮厂财务科科长,渔轮厂在宁城也属于支柱型单位,他权利大,在家里的地位比现在还高一些。
他是真心疼他,但他也特别忙,那几年正是到处争斗不断的时候,他在的位置更得小心谨慎,他几乎所有时间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
每天早出晚归,家里的事情他知道得少。
郝丽华在他面前也很注意小心,都没让他察觉到称呼换了的事。
一直到陆欣陆谨出生,陆谨因为先天病弱,三天两头进医院,郝丽华就和魔怔了一样,认定是他克了陆谨,一次又一次和陆老大私底下商量要把他送走。
在陆谨又一次生病去医院看过回来的早上,郝丽华叫住要去上班的公公,提了这个事。
陆老头也是才知道,儿媳妇听信了外面的话,觉得大孙儿克亲,让人改了称呼,现在还想把人送走。
陆老头发了很大的火,他当着郝丽华的面把他临出门前端着喝水的搪瓷缸砸去了桌上。
“一天到晚过得太闲了?现在外面到处破四旧,你还信这些?谨哥儿身体不好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和训哥儿什么关系?”
“你有功夫琢磨这些,对孩子照顾得仔细点也不至于三天两头送医院!”
陆老头当时着急着赶去上班,他发完火就离开了家,也没注意到因为担心生病的弟弟,还在房间里没有去上学的他。
陆老头没有注意到,郝丽华却注意到了,她推开半掩的房门看到他站在陆谨躺着的摇篮边,整个人疯了一样过来抓他。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告诉你了?这间屋子你不要进!你这个祸害,你就是存心的是不是?”
“死老头脑子坏掉了,亲生的不要,非要个野孩子!”
郝丽华扯着他出了房间,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被关在门外,站了好半天,看着空荡荡的客厅,陆老头砸在桌上还没收拾的搪瓷缸,最终回房间收拾好自己当初来陆家的小包离开了家。
他先前问过顺子和老师他们,要是没有家的孩子会被送去哪里,他这些天在听到郝丽华和陆老大私下商量送走他以后,已经去找了地方。
是一家破破烂烂外面下雨里面也下雨的孤儿院,里面环境很差,那些孩子各个没洗干净一样很脏,他们也吃不饱很饿,每天打架抢吃的。
是他原来那个爷爷,他亲生爷爷一直不舍得送他去的地方,但就这么一个地方,人家也不要他,说他有收养人,还劝他赶紧回家。
可他哪里还有家呢。
他亲生爷爷早在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的时候,就把他们家里值钱的东西,老房子这些给变卖了,给了他一把零散钱,这个钱他算过了,就算他住桥洞下面,每天只吃窝窝头,也不够他生活一年。
一年,一年后他长大一点了,也许能找到点事情做呢。
他心里怕,却安慰着自己,最后去桥洞那边住下了。
陆老头是在他住去桥洞的第三天找到的他。
当时十一月的天,有些冷了,他身上的衣裳不算薄,晚上却抵不住,他不得不到处垃圾堆里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挡风的破纸板,他那天运气算好,找到一块相对完整的,上面有些脏,但拿出来清理下也不是不能用,他把纸板箱从垃圾堆里拖出来,刚露出个笑,就听到陆老头喊了他。
看到陆老头,他一下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反应了,想跑,但看到陆老头那双通红的眼睛,他腿却像生了根,动不了了。
陆老头找了他三天,自己找,发动亲戚朋友渔轮厂的帮忙找,还报了警,才把他找到。
没有骂他,也没有问他这些天在哪儿,走近他的第一句话是问他饿不饿,吃饭了没有。
他还说:“你是爷爷领回来的孙儿,和其他人不相干,那是爷爷的家,就算有人要走,也不是你。”
陆老头一向说一不二,那天他把他带回去,把陆老大郝丽华叫出来当着他们面说了这个事:
“孩子是我领回来的,可以是我的孙儿,也可以是我的儿,你们不接受,我们分家过,我给你们申请了职工房,你们搬出去,今后没人克你们了。”
“然后呢?他们搬出去了吗?”
黎菁头埋在陆训颈窝里,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滚,根本控制不住,听到这话,她才轻抽着瓮声瓮气的问了句。
安静的卧室里,除了两人的说话声就是黎菁的抽抽声,她从来没哭成这样过,陆训颈窝里湿漉漉的一片,滚烫的泪像落去他心上,他心头涩酸却满胀着,这是有人心疼他的滋味,但他又见不得她哭。
他双臂收力把她抱紧一些,下颌挨蹭一下她额发,又松开她,摸出手帕给她擦泪,轻声应道:“嗯,搬出去了一段时间。”
陆老头是通知,不是商量,态度更强硬,陆老大郝丽华不得不搬了出去。
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原来在陆家住,陆训已经八岁多,他许多事情都会做了,洗衣裳烧饭,甚至陆欣陆谨的尿布他都帮忙洗,陆老头人忙,钱却没少给,这次他生气,直接什么也没给让两个人搬了出去。
郝丽华为了照顾两个小的从渔轮厂请了长假,她又没奶,光两个孩子的奶粉钱都不知道多少,更别提陆谨还要时不时上医院,陆老大一个人工资根本撑不住。
工资撑不住,一个人带两个小孩儿,还要烧饭洗衣裳洗尿片人也撑不住,几个月下来郝丽华人瘦了十斤不止。
而因为她太忙了,照顾孩子也不仔细,陆谨上医院的次数更多了。
没多久郝丽华就让陆老大找上陆老头说了想搬回家的话。
但搬出去容易,想搬回来却没那么简单。
陆老头这些天和陆训爷孙两个住,两个人早上买着吃,中午晚上吃食堂,偶尔还去下顿馆子,家里没了孩子夜里的哭闹,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心,陆老大想搬回来,他想也没想拒绝了。
陆老大懦弱,听老婆的,但对老父亲也不敢顶,陆老头不同意,他失望难受,还是回去了。
郝丽华气得在职工房里发疯,她把发烧发得脸红扑扑的陆谨抱到陆老头面前,声嘶力竭的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