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程蝉依以修养为由留宿府中,而后这些天日日跑来主院,却从未提过要告辞,她便知对方是打算拖着。
最好拖到霍霆山松口,又或者和他发生些什么,顺势彻底留下。
但没想到他竟主动联系程家人,算算抵达远山郡的时间,怕是程蝉依来的第一日,他就派人快马回幽州了。
“夫人何需如此惊讶?”霍霆山皱起长眉,见裴莺张口欲言,他又道:“罢了,夫人还是莫要说了,话不中听。”
程蝉依当初嫁的是江王府,老江王那一脉枝繁叶茂,内宅里姬妾如云,人口众多。
程蝉依在那等地方生活了十五年,妇人的内宅权斗手段定是学了不少,手上说不定也有几条人命。
他从不小看妇人在内宅中的手段,若说外面是郎君的天地,内宅就是妇人的战场。
而她跟只兔儿似的,遇到事情只会躲,那点心眼有多少,又用在何处他最清楚不过,让她和程蝉依长时间待一起,到时阴沟里翻了船、被人炖了吃她估计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裴莺正想丢个小白眼过去,这时一只大掌伸过,遮在她眼上。
“暂且这般顺眼些。”霍霆山又道:“我出征那些日子,夫人和令媛莫要出府游肆,外面不大太平,有事可吩咐陈威陈杨……”
顿了顿,霍霆山说:“我让他们二人明日给夫人认个脸。”
裴莺伸手欲拂下脸上的大掌,但他的手稳得很,如同黏在她眼睛上了:“霍霆山,你手拿开。”
霍霆山没顺她意,“我让人去那些个小豪强家中讨了些梅花,明日挪到后花园种上。平日夫人若是闷了,且先去赏梅,待稍安定下来,我再带夫人去旁的地方走走。”
裴莺本来扒拉霍霆山手掌的动作停了停,他话里前后两次提了让她不要出府。裴莺问他:“如今外面局势已严峻到这般了吗?”
霍霆山说是。
其实要很严峻,那谈不上,他主要是忧心司州那边又派斥候过来。
上次有个裴回舟挡着,这回她大兄回并州了,若是她在他出征时被人掳了去,他在战场上怕是不能全神贯注。
裴莺听他肯定,以为确实如她所想。
远山郡她也不是没逛过,且现在天气冷,不是非得外出游肆不可,不出门就不出门吧。
“我知晓了。”裴莺说。
下一刻,被遮蔽的眼睛重见光明。
原先覆于她眼上的大掌上移,在她发顶上轻拍了下:“行,夫人安寝吧。”
裴莺眼睛微微瞪圆地看着他走了,还不关门那种。
*
霍霆山和裴莺说明日出征,其实子时他便带着一支卫兵动身了。几乎快马赶了一个彻夜,从远山郡到冀州的边陲。
他们所在的这个郡叫中山国,对面并州与中山国遥望的是燕门郡。
如今霍霆山要过的,就是这处燕门。
“大将军。”
“大将军。”
霍霆山掀帘入帐,众武将纷纷拱手作揖。
和在远山郡时身着常服相比,霍霆山身披玄甲,腰挂环首刀,双腕处也扎上了黑铁护腕。
主帐内侧架起木架,上面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地图上脉络清晰,山川河流,还有各处的郡县。
“燕门这处,得在司州军赶来和并州军汇合前破了。”霍霆山站在地图前。
不久前收到密报,司州军动身北上支援并州了,再过些时日,就会和北地的并州军汇合。
在司、并二州的军队汇合前,他得给予并州军重击,如此方能给正在北上的司州军威慑,也能令并州自乱阵脚。
燕门郡,是霍霆山挑选的突破口。
并州这个入口的地势相较于其他有粮道的较为平缓,但燕门后方有一处地势较为险峻的地方,从这里踏入并州,相当于先易后难。
不管如何,先得“进”并州。因为是否突破州交界跨入并州,决定了士气是否高涨。
他需要首战小捷。
“陈渊,那东西都备好了吗?”霍霆山问陈渊。
陈渊颔首:“回大将军的话,纸鸢已全部备好,合计四百件。”
“善。”霍霆山看着地图:“明日午时动身,此战由我亲自领兵。”
听闻霍霆山要自己领军,站在侧旁的柯左扬了一下眉。
若他没打听错,这霍幽州是天明才回到营地吧,如今距离午时不过三个时辰,休息想来是不可能休息了。
这一天一夜不睡,第二日还领军,真不知该说他轻狂,还是说他盲目。
给各武将派了任务后,霍霆山最后看向柯左:“柯先生,我有一事要拜托先生。”
柯左忙做出洗耳恭听之态。
霍霆山笑道:“烦请先生给石并州去信一封,就说先生在我幽州军中发现我请了山神为我幽州军助阵。”
柯左先前不知道从何处顺了一把羽扇,听闻霍霆山这话后,本来在慢慢扇着的扇子停下了。
他面露惶恐:“大将军,自我从石并州麾下离开,便再没和他联系了。”
霍霆山意味深长:“没联系,可以重新建立联系。柯先生,这是我近来对先生唯一的要求。”
聪明人之间,有些话不需说的太明白。仅是一个对视,柯左便知晓这是霍霆山对他的考核。
若他真想加入幽州军的谋士团,就必须这么干,否则没门进来。而相对的,他这般做以后,并州那边是不可能回去了。
柯左停顿几息后,却是忽然笑了:“谨遵大将军吩咐。”
……
一封信快马加鞭,在午时之前被送入了距离此地不远的雁门。
石连虎作为并州牧,亦兼并州军的最高主帅,他早从州牧府动身,来到了雁门。
“石公,有一信使找到守卫军,称是柯权水来信。”那并州兵道。
石连虎先是惊愕,然后命卫兵速速将信件递来。待信件打开,他认真看完后,面色不由古怪。
旁边的副将问:“石公,那柯权水来信所书何事?”
“一派胡言。”石连虎冷笑,“当初这个柯权水自荐当内应,我多少有些疑心,呵,此人在我身旁待了一年有余,也是个养不熟的。”
那副将接过信件一看。
信上书:幽州军获山神相助,此战让石公慎重对待。
“山神?若真有山神,何需等到现在才助幽州军一臂之力。”石连虎不屑道。
副将颔首:“石公说的是。”
以前柯左来投奔时,并州军有不少人因他曾是三姓家仆而对他嗤之以鼻,如今柯左再“叛”,副将竟然有点莫名的得意。
看吧,之前他也说此人不可信,如今果然被他说中了。得和其他人说说此事,让大家都乐呵乐呵。
*
午时一至,幽州军全军动身。
巨大的军纛迎风舒展,玄色旗面上的“幽”仿佛活了过来,如猛虎般张牙舞爪。
燕门郡并非什么易守难攻之地,故而一收到斥候来报,石连虎便亲自点了兵,领兵出城。
古有传制,黑色的旗帜象征五行中的水,代表北方,因此并州这方的军纛也是玄色的,唯一不同的便是上面的字。
偌大的“并”字飘扬,在石连虎一声令下后,人马齐动。
中山国和燕门郡相距不远,在未时时,两军相遇。
石连虎上次见霍霆山,是十五年前了。
那时霍霆山及冠不久,以幽州牧之子的身份前往长安听封,当时见霍霆山,他还残余着些许少年意气,如今时隔十多年再见……
石连虎看着不远处骑于黑马上的伟岸身影,心中不住涌现出浓浓的忌惮。
霍霆山头戴虎头兜鍪,身披玄甲,腰间的环首刀已出鞘,乌夜的身躯比一般骏马要高大不少,他驱马立于幽州军纛下,和那张狂的军纛仿佛融为一体。
军号吹响,战鼓齐擂。
在震天的擂鼓声中,幽州这方的士兵齐喊道:
“山神助我幽州!”
“山神助我幽州!”
箭矢齐飞中,人潮涌动,兵将列阵。
霍霆山身旁有一个旗手,随着他一道道命令往下发,旗手手中的号旗与阵旗不断交错。
箭雨阵阵,待停歇后,骑兵上阵。
熊茂同样身披甲胄,他手提一把长刀,扬声驾马朝并州军冲。
他身后的一众骑兵紧随而至。
骑兵来势汹汹,并州这边也上骑兵。当初幽州和司州那场骑兵对步兵的战役,并州之人不在场,因此不知有马镫与高桥马鞍一物的。
后来司、并二州联盟,李司州才派了人将马镫之物送过去,石连虎拿到后立马命军器监全力生产。
但到底时间有限。
马镫与高桥马鞍只打造了一小批,如今对上装备充足的幽州军,多少有点吃亏。
战马嘶鸣,铁盾与长刀相碰,发出铛铛的重响,战鼓的鼓点愈发密集,杀声成片。
幽州这方除了呐喊“杀”以外,还不时震声喊“山神助我幽州”,期初并州兵心里一惊,但后面发现无事发生,便慢慢放下心来。
“取我长弓来。”霍霆山将环首刀归鞘,对卫兵说。
卫兵得令,很快扛着一把大弓过来。
霍霆山坐于乌夜背上,单手取了卫兵肩上的大弓,又取来长箭。
这张往日需两人合力才能拉开的六石巨弓,到了霍霆山手中仿佛失去了它一向的分量。
单手定弓,长箭上弦,六石大弓被拉得宛如满月。
男人执着长弓的手背上绷起青色的筋络,青筋微微鼓动,每一下都带着遒劲的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