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瞬息万变,这些谁说得准呢?
霍霆山面色平静地说,“霍二,你今年十八了,而非八岁。我在你这般大时,早就自行领兵。沉猿道交予你,我给你十万兵马,公孙太和等人亦会留下,荆州的事务在我归来前由你全权负责。”
霍知章眼睛微微睁大,胸腔里好像一瞬间被塞满了复杂的情绪,满当得几乎溢出来。
彷徨,担忧,期待,亢奋……
“儿子领命!”霍知章震声。
霍霆山:“若有决定不了的地方,让人快步加鞭送信至洛阳。”
膳罢,裴莺和霍霆山一同离开厅堂。
这人也去洛阳之事,裴莺此前没听他泄露过半点风声,她也是方才在饭桌上才知晓。
裴莺问他:“你怎的忽然想去洛阳?沉猿道拿下不容易,你就这般走了,到时出变故了怎么办?”
霍霆山语气平缓:“霍二长大了,一直躲在我身后像什么样子,该让他自行领兵做决策,体会如何当一个真正的将领。历练不能太计较得失,就算沉猿道丢了,我也有办法拿回来。”
裴莺不由想到了自然界的雕鹰。
雏鹰长到一定程度后,母鹰会将它们带到悬崖上,然后挨个将小鹰推下去。
有的胆怯小鹰因为害怕展开不了翅膀,被活活摔死;有的小鹰勇敢振翅,学会了飞翔。
裴莺转头看着身旁男人,阳光拢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却瞧着温暖不了多少,挺不近人情的。
在父亲这个角色里,他没有迟疑和不舍的将还未及冠的儿子放出去历练。
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他侧过头来,神情柔和了些,“上回去洛阳匆忙,还未好好看看,这次再去,到时我带夫人到洛阳城里转转如何?”
裴莺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甚至有些想避开他那道明明是温和、却令她觉得过分灼热的目光。
“嗯。”她轻轻应了声。
决定要去洛阳后,假节府迅速运转起来,全力配合收拾行囊。而就在一切将要整理妥当时,府外来了一位特殊的来客。
李穷奇登门了。
第161章
经过一场绝地求生后, 李穷奇头发凌乱,衣服肮脏,缠在伤口处的系带也不晓得多少日未换过, 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哪来的乞丐。
不过如今这位双目布满血丝的乞丐被请入了假节府, 还坐到了正厅待客的位置上。
霍霆山坐于上首, 看着瘦了一大圈、好像从难民堆里逃出来的李穷奇, 勾起嘴角明知故问:“不知李将军来寻我,所为何事?”
李穷奇郁闷得几近呕血。
前几日的经历深刻无比, 哪怕十年过去, 他依旧会觉得那段逃亡恍如昨日。
他当初独自回到江陵后先入宫面圣, 汇报完后就回了自己的府邸, 未曾想当夜府中失火。
走火的是主卧。说来也巧,那夜他心烦得很,思绪杂乱, 既想背叛他的洪备和西门宫二人, 又想殿中汇报之景, 最后想到那场夜袭。
哪儿都不得劲, 根本躺不下, 他干脆起身去书房研究如何打败霍霆山。
结果夜晚他的主卧就起火了,妻子被烧断的梁柱砸死。
虽说夏季燥热,但看着院子里燃着火的油,李穷奇哪里不知晓那是有人故意纵火。
有人想要他的命呢。
他当即查此事, 顺藤摸瓜摸到了洪备身上, 他不是能忍的性子,当即提了剑要去杀洪备, 却在中途再度被宣入宫。
昭元帝,他曾经的上峰听了他的陈述, 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大事化小。
那一刻他就知晓了,他的上峰不再信任他,甚至这次纵火都可能是在某种默许下进行。
他暗中派心腹将老母与幼子一并送走,自己也想走时,却遇到了巨大阻挠。
几乎是整个江陵城都出动围剿他,他折了几个心腹才从严密的包围圈里杀出一条血路。待出了江陵,他忽然有种茫然的感觉。
往西,去益州?
但魏益州和丛六奇不合,不久前他才将益州军的都督穆千秋斩于马下,对方肯定恨透他了,此时前去和自投罗网无甚区别。
往北,去雍州?
雍州和益州结盟,都组成联军了,且雍州军说到底是朝廷军。他一个加入过“新帝”的武将跑回“前朝”那边,想也知晓不会有好下场。
去东边,找雷豫州雷成双?
可能雷豫州太远了,能去到雷豫州那里,他早就到了沉猿道。
是的,沉猿道。
这一路从江陵出来,他脑中多番闪过沉猿道,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得去哪儿。
于是他躲过层层追兵,绕过城镇,日夜兼程的来到了沉猿道,又摸到了假节府前。
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说想见霍幽州,本以为以他现在灰头土脸的模样,守门的卫兵会把他当成上门混吃喝的乞儿将他赶走,他都准备大闹一场,放倒两个人证明自己的实力。
但奇异的,卫兵居然带他进去了,还将他领到了正厅,就好像此前被特地吩咐过一样。
在正厅里也没等多久,霍霆山来了。
听着他问前来所为何事,李穷奇两侧的手下意识抓紧拳头,后面细细品了下,那话只有几分揶揄抓弄,并无多少恶意,他的手又松开了。
“你之前不是说要我归顺幽州军吗?我因此而来。”李穷奇直直地看着霍霆山。
霍霆山:“可以。”
李穷奇怔了下。
他就这样答应了?这般干脆,不问其他吗?
霍霆山唤来卫兵,让卫兵跑一趟把冯玉竹喊过来,而后对李穷奇说:“我明日动身前往洛阳,你随我同行。”
李穷奇皱起眉,霍霆山不问,他自己先憋不住,“霍幽州,你不问我为何忽然跑来投靠你吗?”
霍霆山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意味深长笑道:“我以为你如今这身装扮已能代表你在江陵待不下去,丛六奇容不下你,难不成不是?”
李穷奇噎了下,“……是。”
“那不就得了。”霍霆山在江陵有埋藏在暗处的钉子,他已收到江陵全面追捕李穷奇的消息。
他不问,但李穷奇还是想说,“我在江陵的房舍被人纵火,拙荆死于火灾中,事后我欲去找纵火之人寻仇,未曾想竟被宣入宫后,他大事化小,让我息事宁人。”
本来李穷奇很愤怒,没想到话落后,他发现霍霆山看他的目光似有了些变化。
如果说之前只是简单的嘲弄,现在看他的眼神已是不屑,“被人杀了妻,他让你大事化小,你竟能忍,真够窝囊的。”
李穷奇低声道:“可当时殿中周围卫兵颇多,我卸剑入内,手上无兵器又有伤在身,胜不了他。”
霍霆山懒得接他这话。
厅堂内的气氛凝滞住了。
不过没僵硬多久,冯玉竹背着药箱匆忙赶来,霍霆山开口:“文丞,你给他瞧瞧。”
冯玉竹看向李穷奇,眼皮子跳了跳。
他还是第一回见这般邋遢随意的客人,虽还未靠近,但已隐隐闻到一股味儿,也不晓得几日未洗。
不过见惯大风大浪,冯玉竹面上没露分毫,让李穷奇解了衣裳给他查看伤口。
而这衣裳一除,冯玉竹面色微变,“伤口已生腐。”
不仅有腐肉,还飘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其实这也不怪李穷奇,他一路都在逃命,时常有上顿没下顿,能吃饱就不错了,个人卫生方面着实没精力理会。
霍霆山语气平淡道:“此人现在还不算我幽州士卒,文丞你该割的割,该缝的缝,只要能留一口气,用猛药也可,不必怜惜着。”
李穷奇眉心抽动了下。
冯玉竹却听明白了。
现在不算幽州士卒,等熬过来后就算了,此人身份不简单,他得全力救治。
一刻也不敢耽搁,冯玉竹开始给李穷奇处理伤口,第一步先用生理盐水为其清洗伤口。
……
裴莺之前在收拾行囊,忽闻有人上门,且过大江还汇报说那人叫李穷奇,而后本来与她一同在房中的霍霆山见客去了。
霍霆山离开后,裴莺在屋子里站了片刻,后知后觉为何“李穷奇”这个名字给她熟悉感。
当初霍霆山说过缴了一柄铁脊蛇矛,提了一嘴铁脊蛇矛前主人的名字,正是这个李穷奇。
对方不是荆州那边的人吗,被缴了武器不久竟登门了?
能让卫兵放进来,应该不是敌人吧。
裴莺好奇心上来了,也想知道像铁脊蛇矛这样的兵器对方还有多少。她打算偷偷去瞅一眼,再让卫兵给霍霆山捎句话。
结果她刚来到正厅侧廊,还未绕过去,就碰到一个提着两坛生理盐水的幽州兵,对方朝她见礼。
“这是用的,还是赠的?”裴莺问。
卫兵答:“用的,冯医官正在给他处理伤口。”
“夫人。”听到动静的霍霆山走出来。
当事人之一来了,裴莺干脆问他:“如今什么情况?是对方来投诚吗?”
不然幽州军的资源,不大可能会让一个外人用。
霍霆山笑了,“夫人聪慧,兽已自觉归笼。”
裴莺想到他之前说的驯兽,恍然大悟。李穷奇,穷奇,上古神话中的四凶之一,确实是兽。
“腰侧的伤口颇为厉害,某要切腐,你且忍着些,切忌乱动。”裴莺听到里面的冯玉竹说。
“干就是。”有道闷雷般的声音响起。
裴莺却想起别的,“霍霆山,你之前说若伤口上生了腐肉,得切了或让蛆虫啃食干净。那切腐肉时,是生切吗?”
男人扬了一下眉,语气惊讶,“不是生切,难不成是死切?”
裴莺:“……”
她发现他是有点黑色幽默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