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将近花甲之年的洛阳太守身躯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信上那句“霍幽州阵亡”。
霍霆山死了?
这般的情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位悬刀立于堂中、曾经冠冕堂皇威胁他造船的枭雄,竟然说没就没了。
那一瞬间,石向松脑中掠过百种念头。
他想到了洛阳城,想到了司州的主权,也迅速联想到了司州周围的势力,以及让霍霆山折戟沉沙的对象……
但这些纷繁的想法在脑中一一掠过后,石向松被野心洗得雪亮的眼珠子动了动,目光继续在信纸上往下滑。
他看到了幺子恳切的话,句句肺腑,哪怕未见其人,石向松也仿佛看到小儿子在他面前情真意切地求他。
野心褪去,石向松两颗雪亮的眼珠子慢慢黯淡下来,挺直的脊背重新弯了,“罢了,一把年纪了,不折腾喽。”
在石向松长吁短叹的这几日,霍明霁已经迅速跨越上百里,来到了两州边界。
从洛阳城至边陲,情绪在时间的拉长和疲惫的堆积中稍稍冷却,霍明霁来到军营中已不如初时那般失态了。
不过……
他很快发现了异样。
军营中一派其乐融融,军中兵卒哼着歌儿,还有心思回味今日午膳加餐,有人不知听到了什么趣事,放声大笑,开怀不已。
一个念头不住冒出,霍明霁顿时心头狂跳。
一直候在西侧的陈渊看到霍明霁了,拱手作揖后开门见山:“大将军阵亡的消息乃兖州军故意放出,昨夜大将军已归,还请大公子安心。”
霍明霁长呼出一口浊气,精神高度紧张后陡然松懈下来,竟有些手脚发抖,下马时他不住踉跄了下,被陈渊及时搀了把。
陈渊继续说起之前,说霍霆山带着李穷奇夜袭兖州军营,先后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又说霍霆山不在的这些时日,军中由裴莺主持,也说裴莺此前已病了数日云云。
霍明霁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那我先不打扰父亲和母亲,你让冯医官来一趟。”
冯玉竹来时意外碰到了取膳食的裴莺,他打量裴莺的面色,眉间舒展:“观主母面色,想来高热已退,某这一颗高悬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前些时日劳烦冯医官。”裴莺笑道。
冯玉竹忙拱手:“某既为医官,为主母排忧解难乃职责所在。”
裴莺想起长子来了军中,又联想到霍霆山负伤,于是问,“可是明霁唤你过去?”
冯玉竹:“正是。”
“我与你同往吧。”裴莺让辛锦先将膳食捎回去给霍霆山,她则随冯玉竹一起过去。
于是在营帐里闭目养神的霍霆山,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掀帘声,他勾起嘴角正要开口,却听见一道旁的女音。
“大将军,夫人在回来的途中偶遇冯医官,与他一并去见大公子了,稍后再回,您请先用膳。”辛锦实话实说。
霍霆山睁开眼,方才勾起的嘴角已拉平,他没说什么,只任由辛锦摆膳。
因着他负伤的缘故,火头军是下足了心思弄膳食。既有糜粥,也有麦饭,此外还有羊肉和红烧小豕块,素菜也没落下,煮了一小锅加了参片的野菜汤。野菜捞起来单吃也行,当羹汤饮用亦可。
光是膳食都装了两大个盒子,辛锦一人还拿不了,得喊多一个兵卒配合送过来。
膳食摆了满满当当一桌,火头军那边恨不得一日将霍霆山喂回以前的模样,流失的血色通通补回来。
膳食很丰盛,但用餐者面无表情。
霍霆山沉默地用完了这一顿进补餐食。
辛锦候在一旁,等他用完膳后迅速收拾器具,刚将盒子盖上,她便见帐中的男人起身,随手抄了件外袍披上,将满身的扎带盖住。
辛锦惊疑不定。
大将军这是要出去?
可他有伤在身,医官之前让他好好养身,莫要随心所欲。但她只是一个奴仆,不能过问主子事。
*
裴莺正在和霍明霁说些话,她得知他连夜赶来,已许久不眠不休,想让他回去休息。
如今是申时了,将近日落,小睡一觉再起来用膳,或者干脆睡到明日也可。反正元兖州和小江王已死,对面已是一盘散沙,晚几个时辰行动也不会改变最后的结局。
但霍明霁拒绝了:“还请母亲莫要担忧,儿子能坚持得住。父亲历尽千辛才攒成如今的大好局面,此时不趁胜追击,着实遗憾。”
裴莺看着他眼下的青影,叹了口气,知道是劝不动他了,想着让卫兵传膳,先让霍明霁吃点东西再忙。
结果此时有人大咧咧地掀帘入内。
裴莺眼角余光瞥见那道高大的身影甚是熟悉,她眼皮子一跳,转头看果真是他。
霍明霁拱手作揖:“见过父亲。”
秋日渐寒,裴莺见这人身上只披了件袍子,那簇没消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霍霆山你不在帐里待着,四处跑是要作甚?”
这语气真真算不上轻柔,其中的火气也露了端倪。霍明霁自打记时起,就从未听过除了祖父祖母以外的人这般和他父亲说话。
青年忙垂下眼,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开始预判。
“方才用完膳食,如今饱腹撑肠,因此出来走走。”霍霆山笑道。
霍明霁耳观鼻鼻观心,却是心道了声果然。
裴莺皱眉,正想把人赶回去休息,这人却仿佛才看到了霍明霁,和长子说起话来,“洛阳那边安排得如何?”
霍明霁:“儿子已叮嘱顾潭近日多留意洛阳内各方动向,且离开前派人给石太守送了石小郎君亲手写的家书。”
说到这里,霍明霁看向裴莺:“还是母亲考虑周道,命人传讯时一并捎回了石小郎君的书信,有了书信协助,石太守短期之内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长期,也无忧心的必要,因为父亲根本没阵亡。反倒是他们可以用此事来试探,看这个石太守是否真如他先前表现出来的这般老实。
霍霆山忽然说起另一事:“前些日兖州军四处传我阵亡,我听闻那时军中有些人不甚安分,不欲听从你母亲的安排,这些人你看着处理。”
看着处理,这其中的度让霍明霁自行掌控,也算是给他派了个任务。
霍明霁心知此事或许比领军打仗更难。这些人处理轻了,父亲易对他心生不满;处理重了,又可能会寒了一部分将士的心。
然而任务已交代,霍明霁只能利落应下。
霍霆山吩咐完长子后,伸手握住裴莺的手腕,“夫人高热方退,不宜见风,不如随我回帐中歇息。”
“大将军,雷豫州求见。”外面卫兵忽然来报。
霍霆山勾起的嘴角再度落下。
一盏茶后,裴莺再次看到了这位雷豫州。她上次见雷成双,对方虽已过不惑,但仍旧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今不过数日未见,他竟变得肉眼可见的憔悴,眼角处的皱纹更了许多。
“姻翁,我听闻你平安归来的消息后,不由浩气长舒,如释重负。你能回来着实太好了,否则我真是负屈衔冤,雷家一世英名说不准得毁在我手里。”雷成双感慨万分。
霍明霁与裴莺都没说话,两人在默默观察雷成双,看他神色变化。
当初撞沉霍霆山所乘的战船,乃至后面一批朝水中放箭之人皆出自豫州军,这是铁的事实。
驾船的姜鸿斌失踪,后续也未寻到死人,死无对证一样。
事发至今时间不长,因此直至现在,裴莺和许多武将其实都没弄明白,这个雷豫州是真的不知情、是不经意被陷害了一把,还是装的,如今只是见势不妙苦肉计上门。
霍霆山毫不意外对方登门。
昨夜他回来后,吩咐下去的其中一项就是让人将消息透露给豫州军。算算时间,雷成双是得到消息后,纠结了一两个时辰后决定过来。
霍霆山以掌做请,“别站着说话,坐。来人,看茶。”
雷成双入了座,他见霍霆山面色苍白,猜他定然负了伤,于是道:“此番我带了些药材来,沉香、人参和丹皮等皆有,还请姻翁莫要推辞。”
“有心了,我先行谢过。说起来我离军数日,姻翁不妨猜猜我去了何处?”霍霆山抛出一个话题。
雷成双顺着猜测说:“姻翁落水,为一户好心人家所救,而后再回军中?”
霍霆山笑道:“非也。我先寻了其他落水的幽州兵卒,带着他们夜袭兖州军,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
他是笑着说的,谈天说地般的随意说起,落在雷成双耳中却宛若有惊雷炸响。
什、什么?
霍霆山反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
这、这岂非代表兖州联军败局已定?
此战可结啊!
霍霆山看着他震惊的脸,笑着继续:“我杀了他们以后,在他们帐中搜寻了一番,发现了一封元兖州新写完、但还未送出的书信。”
雷成双好奇道:“此信有异?元修欲送予何人?”
霍霆山一瞬不瞬地看着雷成双的脸,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也不错过他眼中的神色。
他没立马说话,雷成双后面反应过来了,不由苦笑道:“真不是我害你如此。有道良禽择木,断杼择邻。你如今坐拥四州,兵精粮足,背后又有裴夫人的裴氏商行源源不断输送钱财,正是如日当空之时,我作甚要选与元修他们为伍?且这等出尔反尔之事,有违我雷家堂堂正正处事原则。”
霍霆山笑容真实了许多:“姻翁,我并无怀疑你。”
书信一事完全是假的,是他编造出来的。夜袭时间紧迫,李穷奇带领的不过二十余人,哪能为他争得让他翻箱倒柜的时间。
他不过是诈一诈雷成双。
这结果么,霍霆山相当满意。
“书信是写往长安的。”霍霆山随口就来:“他们向纪羡白汇报情况,商议事成后如何瓜分豫州和司州等地。”
雷成双信了,怒道:“竖子心比天高,不知所谓。”
又和雷成双聊了两句后,霍霆山以身体不适的借口,打算将雷成双交给长子招待,他则与裴莺一同回去养病,说些私房话。
但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霍霆山眉心跳了跳。
“报告大将军,棉衣送到!”卫兵激动道。
霍霆山:“……”
“姻翁,可是有烦心事?”雷成双疑惑道。
“并无,好事倒有一桩。”霍霆山按了按眉心,让卫兵去取一件棉衣过来:“落井下石易,雪中送炭难。我知晓姻翁几番前来我幽州军营,皆是为了消除不虞之隙。豫州军的赤诚我看在眼里,我这人素来是旁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此番姻翁来看望我、赠我许多药材,我怎好让你空手而归。”
去取棉衣的卫兵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件纯白的衣裳。
那抹白纯净如雪,看着也相当蓬松暖和,看得雷成双甚是惊奇:“姻翁,这是衣裳是用什么做成?”
绫罗绸缎,这几样织物原料他熟悉得很,但无一是这件貌似柔软的衣裳原料。
粗糙的麻布更加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