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霆山皱了长眉,是要呵斥人的前奏。
裴莺朝他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继续道:“让你们读书,不单是为了给君主分忧,也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将来。放眼观前朝两百多年历史,朝中为官者九成以上都是世家出身,试问倘若你们不读书,不多从书中学些道理,往后守得住你们拼了命才从战场上获得的奖赏吗?”
李穷奇等人欲言又止。
裴莺知晓他们想什么:“不要只看你们这一代或者下一代,且将目光放长远些,没有底蕴的家族难道能流传长久吗?百年以后,倘若某个世族窥探尔等孙辈承继来的权力,众位认为依旧无心向学、不知谋略为何物的他们能否躲过一劫?”
不止熊茂等人大惊,公孙良等谋士亦是略微神色,只不过与前者的惊惧不同,后者是赞叹。
“主母所言甚是,这扫盲班必须办,且还是认认真真办。”柯左摸着自己的小胡子说。
熊茂等武将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下来。
“那就读书!”
“我就不信了,连匈奴我都能一个打三,没理由会拿几本书没办法。”
“没错!”
他们随大将军征战,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干着刀尖舔血的活儿,还不是想光宗耀祖、往后子孙得庇佑?
“此事宜早不宜迟,扫盲班从后日开始吧。”霍霆山大喜,他不仅办,还直接敲定日程。
熊茂等人这回没什么反应,既然都决定读书,也不在乎何时开始。
裴莺见如今气氛正好,人也齐,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将另一件事也一并说了。
裴莺认真道:“如今朝中的官吏皆是以推举的方式任职,选品德高尚的读书人。这般的推举模式,其中可操作的空间是否大了些?哪怕如今世家暂且安分,但时日渐久以后呢,朝中官吏名公巨卿多出之并非什么好现象。”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士族间拉帮结派,相互包庇。时间久了,朝中的官吏尽被世家大族垄断,形成了门阀。
也这是为什么,皇帝有时候都换了好几茬,但士族还是那些士族。
霍霆山有些松散的脊梁逐渐挺直,“那依夫人之见,这选官模式该改成如何?”
其他人皆是目光炯炯地看着裴莺。
裴莺:“实行考试制。从最低等级的县试开始,到院试,乡试,会试,最后到登天子殿、由皇帝亲自考核的殿试。一层层考上来,能考到哪个位置,分别获得什么功名,居于什么官职,全凭考生的真才实学说话。如此一来,士族难以垄断官场,寒门亦有机会出贵子,朝廷则可从最底层网罗人才。”
哪怕时间来到21世纪,国内最公平的还是高考。
大山里的孩子凭分数考出了贫瘠的山区,有的人在国内最发达的城市里安家落户,有的人出了国,周游世界,领略不同国家的风土人情。
而高考的前身,正是在隋朝时创建的科举制。科举制的出现,给寒门子弟递了一条青云梯,让他们有机会平步青云,翻身改命。
哪怕霍霆山有一定准备,但依旧被这一套超前的、益处奇多的考试制震了震。
霍霆山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必多说了。
有时震惊到极致,喉咙里像塞了棉花,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偏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老练如公孙良和柯左,两人皆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甚至连手都不住颤抖,却愣是没说出些什么来。
反而像熊茂这类的武将,他们向来想的少些,暂时未看到这个政策往后给朝廷带来的巨大影响,只觉得甚好。
寒门亦可出贵子,甚好。
“妙极!还是主母您的头脑灵活。”熊茂乐呵呵道。
他是第一个说话的,说完后知后觉周围安静得很,正欲看向周围,却见公孙良和柯左同时深深拜下。
“主母高见,某拜服。以如此方式选拔的寒门官吏,定然比士族子弟更知晓百姓疾苦。”
“世人皆道某足智多妖、善于谋划,某如今惭愧不已。论才智,某不及主母您万一;论仁心,某亦不如主母您这般心怀天下。”
裴莺被他们夸得脸颊微红。
该怎么开口呢,其实不是她想出来的,她不过是以史为鉴罢了。
众人目光灼灼,而其中有一道来自右侧的分外灼热,裴莺不用扭头就知晓是谁。
她看了他一眼,但这人是半点不知晓收敛,仍是那种如狼似虎的眼神,裴莺转过头,不再看他眼神里的含义。
而在一众激动的幕僚中,有一人亦是面红耳赤。这人却又不是纯粹的激动,他面上浮现出羞愧:“主母,还请您原谅某先前的顽固和愚昧。”
说话这人正是方才阻止霍霆山,说未曾有这般先例的谋士。
裴莺摇头:“无事,我不曾介怀。”
“关于考试制度一事,晚些由夫人拟定好再对外公布。”霍霆山开始赶人:“今日辛苦众位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众人纷纷告退。
柯左走在最后,他离开时顺手将门带上。
如今已是酋时,金乌西坠,灿烂的橙光映入室内,带出一片绚烂之色。
裴莺正想喊霍霆山一起去用晚膳,忽然整个被抱了起来,她不住惊呼,腾空感出现后又转瞬消失,她被放在了矮案桌上。
霍霆山那些公文和信件,不知何时被他随意拨到一旁。而将她置于此地的男人则在她面前,坐于席上,微仰着头看她。
这种视觉于裴莺很新鲜,这人高得很,胜她一个头,平日都是他低头看别人的份儿。
“怎、怎么了?”裴莺望入他的眼,在里面看到了惊人的汹涌烈焰。
他说:“夫人方才明亮如天上皎月。”
圆月生辉,月华落在每个寒门弟子身上,为他们送去一场或许能做一辈子的美梦。
裴莺没明白他的意思,“嗯?”
男人并不解释,他抓着她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带,坐在矮案边缘的裴莺滑了下去,滑入他怀中。
霍霆山稳稳当当地接住人,而后低笑了声,“明月入我怀。”
“书房重地,你注意些形象。”裴莺隐隐有预感他想做什么。
“旁人看不见。”霍霆山低头去吻她。
冬末的黄昏凉意阵阵,书房里却春情浮动,原本波澜不惊的海面被底下的火山熔岩冲破了平静,在裴莺觉得自己要融化在那片滚滚岩浆中时,她听他说:
“夫人,国号我已想好。”
裴莺被他亲得有些迷糊,忽然听他冒出这么一句,下意识就问:“什么国号?”
所谓国号,就是朝代名称。
每位太祖开国,除了登基祭天之外,取国号亦是重中之重的事。因为这个国号一旦定了,就不会更改,除非亡国。
霍霆山伸手拿过旁边的纸笔,他左手拥着裴莺,右手执笔,在纸上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字。
这个字的繁体字与简体字无二,裴莺甚至不用在脑子里转化就识别出来了,她看着纸张,有些红肿的唇微张开,“为何选这个呢?”
他写的是一个“殷”字。
霍霆山感叹道,“如今这世间于女郎甚是轻视,男儿有名有姓,但女郎在他人的口中只是以姓相称。殷,与夫人的‘莺’读音相似。朝臣会懂的,天下不少人或许亦会知晓,野史能流传下去。如此数百年、乃至千年以后,世人皆知晓我的皇后是裴莺。”
不是旁人,也不是什么裴氏,是裴莺。
第195章
确认了大典时间、又将一系列事情安排下去后, 夫妻俩总算迎来了一段略微清闲的时间。
用过晚膳回到房中,裴莺难得不用看账本或写策划,她拿起被她冷落已久的游记。
古代的游记多是一些名士所书, 一来是识字, 二来是囊中慷慨, 能支撑得起远行的花销。
这类人周游山川, 看到什么奇闻轶事就纪录下来,而因着南北地域差异, 有时候也会遇到不少乐子。
比如, 某个南下营生的北地行商因为“南橘北枳”的传闻, 于是在南下前顺手带了些枳苗, 想着在南方偏远地种一片橘园,结果却发现枳子还是枳子,没有如传闻般“生于南为橘, 生于北为枳”。
当时游客将此事纪录下来, 当做一则笑谈。
裴莺看得津津有味。
南橘北枳只是类比, 是晏婴用于反讽楚王的话, 实则枳和橘是两种不同的植物的。这品种都不同, 如何能种出同一类东西来?
大概“南橘北枳”出自名士之口,又有君王参与其中,兼之古代人口流动少,信息传递不便, 因此才弄了乌龙。
“夫人在笑什么?”霍霆山见她弯着嘴角。
裴莺给他说书里的事, 最后说道:“人们总在探索,一年一年, 一代又一代,等往后回过头来看, 很多以前迷惑不解的、连见多识广的古稀老翁都不懂的问题,在往后或许稚儿都能回答。”
霍霆山忽然来了兴致,“夫人和我说说后世,或许有遭一日我会和夫人一同去那边。”
他后面又补了一句,“要仔细些。”
之前他和裴莺也谈过这个话题,不过没再仔细就是了。
她说从南到北只需要两个时辰,说人们在海底修了路,还说物资的运载不再依靠牛车和马车,而是用铁造的汽车和飞机。
当时他被“家家有余粮”的盛世震惊许久,未曾细问她用铁造的“汽车”和“飞机”是何物。
铁有多沉不用质疑,铁的重量再加千万石的物资,竟还能一刻不停地奔走千里……
在霍霆山看来,只有四个字能形容,天方夜谈。
裴莺听他说一同回去,不由笑了笑。
这哪能说回去就回去,当初在北川县为孟杜仓办丧事,她多番进出孟家老宅,曾数次牵着女儿回到她当时醒来的地方,企图闭眼睁眼后,与囡囡一同回到现代。
但终究是不能。
裴莺沉思:“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霍霆山想到那日徬晚时分她在书房说的考试制:“那就从选官开始。”
裴莺看了将要当皇帝的某人一眼:“你知道的,我那边已经没有皇帝,是由人民当家做主。”
这话她之前说过,霍霆山嗯了声:“人民当家作主,那也得有个领头人,否则布衣何其多,你一言我一语,许多决策都无法推行。”
裴莺颔首:“确实如此,所以我那边有人民代表,由人民选出许多代表来,这些代表定期聚首一同开大会。此外,我那边的最高领导人是□□。”
后面裴莺给他大致说了官员的架构,以及公务员的选拔等等,基本将如何走上仕途都说了遍。
最后裴莺说:“其实再过几百年,这种以考试为晋升途径的模式就会出现。那时出现了一个新的名称,科举。”
分科取士,别称科举。
从最底层开始筛选人,应试者叫做童生。且先不管过没过,只要参加童试,就是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