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胡宗宪就由锦衣卫押解进京,朱希孝亲自带着他来到万寿宫面圣。
上一次见到胡宗宪,虽然也是被弹劾、罢官,但他在御前依旧表现得从容,并无半分惊惶,因为他知道,嘉靖一定会保他。
但这一次不一样,就算他心中仍然相信嘉靖想要保他,但假拟圣旨的罪名一旦坐实,除非神仙降世,否则没人能救他。
除了惊惶他的脸上还有眼中愤怒,或许是忠魂蒙冤的耻辱,也或许是报国无望的不甘,总之那个眼神,朱翊钧一辈子也忘不了。
世人皆道,生杀予夺握于天子一人手中,但这一刻,朱翊钧才真正明白,即使是皇帝,想要杀一人或救一人,也不能全凭个人意愿。
但嘉靖的处境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毕竟是皇上胡宗宪曾经也是一方封疆大吏,杀不杀他,也要皇帝下旨。任凭御史的弹章写得再好,嘉靖不发话,没人敢动他。
于是,胡宗宪就这么被下了诏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三法司几次呈上罪状,嘉靖也都只是看看,看过之后便没有下文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但这注定是个多事之秋,日子平静了一个月,嘉靖又看到了一封奏疏。
这一日,朱翊钧正好休息。嘉靖最近这大半年身体时好时坏,天气稍微热一点,心情就烦躁,只有孙儿在旁边,陪着他说说笑笑,他才能平和一些,脸上也有笑容。
大殿里里外外伺候的太监、侍卫恨不得小皇孙日日都来,大家的日子也都会好过一些。
嘉靖现在精力不济,绝大多数奏折都让司礼监来批,自己一天也就看个两三本。
他看着朱翊钧,招招手唤他来到身旁,随手递了本奏折给他:“来,你来替朕批。”
朱翊钧渣渣大眼睛:“可是我不会呀。”
“你念,念完了,朕告诉你怎么批。”
这个活儿新鲜,朱翊钧爱干。他翻开奏章,念了起来。黄锦将蘸了朱红色墨汁的毛笔递给他,嘉靖动动手指,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写什么。
他虽然年纪小,但那一手台阁体写得倒是有模有样,端正中有透露着一点俏皮。
奏章送去内阁,大臣们还奇怪呢,没听说司礼监来了新的秉笔太监,看这字迹,年纪应该不大。
嘉靖又拿了个折子递给朱翊钧:“最后一封,剩下的让司礼监去批。”
朱翊钧接过折子,拿在手里颠了颠,比其它的都要更厚更沉一些,他翻开就开始念:“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一听这个开头,黄锦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前些日子没想明白的事情,现在终于想通了。
他想上前阻止朱翊钧,让他别往下念了,可刚一动作,嘉靖就瞪了他一眼。
朱翊钧愣了一下,嘉靖沉声道:“接着念。”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
朱翊钧念到这里,眼睛却已经看到了后面,于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不需要黄锦阻止他,他自己也不想念下去了。
嘉靖坐在那里纹丝未动,悬在扶手外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念!”
朱翊钧合上奏折:“我不想念了。”
嘉靖稍微提高了音量:“朕让你往下念。”
朱翊钧退后一步,拿奏折的手背到身后:“不要!”
“你为什么不念?”
朱翊钧咬着下唇,也很坚持:“你听了会生气。”
“朕现在就很生气!”
嘉靖一巴掌拍在扶手上:“你不念,朕自己看!”
他气势汹汹的站起来,屋里屋外,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
朱翊钧还想跑,被嘉靖一把逮住,抽出他手里的奏章,打开来,洋洋洒洒一大篇,足有好几千字。
他找到刚才朱翊钧念了一半的地方继续往下看:“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
“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看到这里,嘉靖已经气得浑身颤抖,身子一晃,向后倒去。
黄锦和朱翊钧赶紧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他拿着那封奏章,眼睛血红,目眦欲裂,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怒不可遏,近乎癫狂。
朱翊钧记得,上次看到皇爷爷这个状态,还是在大玄都殿。那时候他是因为误服丹药,而现在是被这封奏疏气得七窍生烟。
总的来说,这位户部主事只干了一件是——指着嘉靖的鼻子,把他骂了一顿。说他一意修玄,望向长生不老,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二十年不上朝,不理国事,超纲混乱,笃信“二龙不见”,不顾父子之情,享乐西苑不去后宫,没有夫妻之情……最后一句最狠,说嘉靖的年号是“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性情乖张,多忌多疑,几十年来,大臣们都是哄着他顺毛摸,严嵩更是唯命是从,即便是徐阶,不同意他烧钱搞个人爱好,也是委婉的好言相劝,不会跟他对着干。
这个海瑞倒好,一上来就骂得这么狠,这么难听,非但不给皇帝留面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关键他说的都是事实,皇帝想反驳也反驳不了。
嘉靖摔了奏章,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去,把这个海瑞给朕抓起来,朕要杀了他,杀了他!!!”
这一声咆哮,真真是如龙吟一般,朱翊钧感觉整个大殿都在颤抖,耳膜被震得嗡嗡的响,周围的太监全都以首叩地,吓得不住哆嗦。
吼完这一嗓子,嘉靖仿佛脱力一般,瘫坐在龙椅上。黄锦扶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他想说点儿什么,张了张嘴,喉间发出咕咕的痰鸣音,口舌僵直,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
朱翊钧冲着太监喊:“跪着做什么,快去宣太医,快点!”
一屋子太监这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冲出大殿。
嘉靖缓了一会儿,终于能说话了,冲着黄锦又是一声怒喝:“快去!别让他跑了!”
黄锦跪在地上,哐哐给他磕头:“主子万岁爷!陛下!龙体要紧,那个海瑞,他跑不了。”
嘉靖怒瞪着他:“你怎么知道他跑不了?”
“他……”黄锦如实以告,“奴婢掌管着东厂,京城大小官员,每日动向都有记录。这个海瑞,前两日就把家眷送出了城,昨日又买了一口棺材。奴婢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是寓意何为,今日看了这份奏疏才想到,他这是——死谏呐!”
第85章 海瑞连棺材都给自……
海瑞连棺材都给自己买好了,就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一个要赴死的人他怎么可能逃跑呢。
听了黄锦的话,嘉靖更气,不停的喊:“朕要杀了他,杀了他!”
他又瞪向黄锦,迁怒于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个老太监:“朕连你一起杀!”
说着,他就一脚踹了上去,可惜他因为暴怒,身体僵直,只是做了个抬腿的动作,轻轻碰了黄锦一下。
黄锦不敢躲,仍旧跪在他跟前,不住磕头。
“陈洪,陈洪呢?”跪在外面的陈洪赶紧小跑着进来,“去,让人把这个海瑞抓起来,下诏狱。”
“是,奴婢这就去!”
陈洪没有黄锦受宠,他没什么本事,正因为没本事,嘉靖才让他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皇上说什么,他只管做什么,听话就行。
陈洪退出了大殿,嘉靖仍在气头上,胸膛起伏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攫取空气。
黄锦担忧的喊道:“陛下,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
“闭嘴!”
若不是这么多年主仆情谊,嘉靖恨不得把他也关进诏狱。
送走家眷,购买棺材,这么重要的信息,他竟然不提前报上来,简直该死!
朱翊钧站在旁边,他很担心皇爷爷的身体,也担心皇爷爷真的把黄锦关起来。
黄锦是个厚道人,刚才嘉靖正在气头上,他原本可以不说那些话,但他还是说了出来,把一部分嘉靖对海瑞的恼怒转移到自己身上。
朱翊钧知道,黄锦这是在嘉靖怒火中烧的时候,救了海瑞一命。
很快,太医来了,太监们扶着嘉靖回寝殿休息,太医上前为他诊脉,开了药方。太监很快煎好药送进来。
黄锦要喂嘉靖服药,嘉靖一拂袖,“砰”的一声,碗砸在地上,褐色药汁撒了一地。
太监又端来一碗,朱翊钧抢在黄锦之前去接:“我来!我来!”
嘉靖余怒未消,逮着谁都能发泄一番,刚才太医来替他诊脉,跪在床边战战兢兢,一旁站着的十几个太监,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朱翊钧坐在床边,把盛满药汁的勺子缓缓递到嘉靖嘴边。嘉靖看着他,也不动手掀碗,也不张嘴喝药。
朱翊钧说:“撒了,要撒了,皇爷爷你快喝呀。”
“……”
有太监上前,接过他左手的碗,好让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右手的勺子上。
嘉靖能毫无顾忌的朝任何人发脾气,除了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小家伙。
看着他满眼焦急又真诚,嘉靖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
祖孙俩只僵持了片刻,嘉靖就张嘴把药喝了。
朱翊钧紧皱的眉头稍稍展开:“这才乖嘛,先把药喝了。”
“喝完了药再生气。”
“那个海瑞,把他关起来,打屁股,使劲儿打。”
朱翊钧这是提醒了嘉靖,要杀海瑞不一定要砍他的脑袋,杖毙也是不错的选择。
朱翊钧看他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现在先不打,病好了再打,看着打才解气呢。”
他一口一口的,把药都给嘉靖喂下去,嘴里还碎碎念,没完没了的。
喝完了药,嘉靖躺下,大抵是药方中有安神的药材,也或许是发了那么大的火,累了,没一会儿,嘉靖就睡着了。
睡着了他的手还攥着朱翊钧的小手,不肯松开。
朱翊钧坐在床边安静的看着他,原来帝王生病的时候也会变得脆弱,只有紧握住与他血脉相连,也是身边最近亲的人,才能获取一点安全感。尽管,那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直到他睡着了,朱翊钧才抽出手,太监们跪在地上,无声的收拾一地狼藉。
朱翊钧走到外间,角落里站着不少太监,但大殿仍是让他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海瑞那封奏疏还丢在地上,朱翊钧捡起来,就地坐在台阶上,又翻开看了起来。
朱翊钧虽然长在深宫,但他时常呆在嘉靖身边,嘉靖处理朝政也从未让他回避,许多事情,他也看过听过。
即便如此,对于天下局势,仍然没有具象的了解,看到海瑞这封《治安疏》依旧觉得震撼。
海瑞对嘉靖的职责,确实,绝大部分都有道理,但也不尽然。
至少朱翊钧觉得“不理朝政”这一条就还挺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