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听着,没敢轻易表态,目光甚至短暂的看了一眼坐在旁边,自己看书的朱翊钧,不知道他究竟要禅位给裕王,还是给这个年仅七岁的皇孙。
突然,徐阶脑子里灵光一闪,随即后背就一层冷汗。
皇上这哪是要禅让帝位,这是在给他挖坑。什么裕王,什么孙儿,他话可以这么说,甚至可能真的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胆敢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劝他赶紧让贤。且等着吧,运气好罢官回家种地,运气不好,抄家,流放,甚至斩首都有可能。
徐阶镇定下来,迅速做出反应,他先是安抚了嘉靖几句,称陛下乃真龙天子,洪福齐天,静心休养几日,便可无恙。
又道:“正如海瑞疏中所言,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雄才伟略,天下臣民慑服。若贸然禅位,天下震动。”
说到这里,他又跪了下来,向嘉靖磕头,言辞恳切:“伏惟陛下将养龙体,然后回宫视朝,举百废而绝百弊,则我大明中兴之治可望。千秋万世传于子孙,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一番话把嘉靖哄得龙颜大悦,挥挥手,让他回去了。
朱翊钧看着徐阶的背影,一把年纪了,除了要在内阁处理诸多国事,还得和他皇爷爷斗智斗勇,也怪难为他的。
这一日,京师降了今年第一场雪。大殿中生起红罗炭,嘉靖咳嗽了两声,他还病着,不敢开窗通风,黄锦赶紧换了无烟的檀香木。
朱翊钧坐在厚厚的蒲团上,又在为嘉靖念奏疏。嘉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常常是他一封奏疏还未念完,皇爷爷已经睡着了。
朱翊钧便提笔,按照以往嘉靖批阅奏章的思路,自己在旁边写上批语,再交由司礼监,看看行不行。
最后一封,拿起来的时候,朱翊钧又感觉不妙。看这厚度,比起当初海瑞呈上的《治安疏》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嵩当内阁首辅的时候,有杨继盛的前车之鉴,言官们人人自危,没人敢说实话。
后来徐阶取而代之,阻塞二十年的言路大开,言官们也敢给皇帝提意见了,尤其在海瑞之后,许多人见他还活着,嘉靖有所顾及,不能杀他,于是,大家也纷纷效仿,做起了敢于进谏的贤臣。
朱翊钧拿着沉甸甸的奏折,真怕又是哪位憋得太久的贤臣放大招,给他皇爷爷本就羸弱的身体,再添一把火。
朱翊钧想看,又不想看。
黄锦取了貂皮大氅,轻手轻脚的盖在嘉靖身上。朱翊钧看了一眼熟睡的皇爷爷,想着他自己看看,不念给黄叶也听,于是,便打开了奏章。
可是,第一句话,就让他震惊了,这竟然狱中的胡宗宪写的!
第91章 “委为言官故进明……
“委为言官故进明占、兇私求胜、乘机麗陷,恩乞天
恩洞燃孤臣、術察至冤、以全蚁命事。”
开篇胡宗宪就这场针对他的弹劾定了性——党争。而他,不过是这场党争中的牺牲品。
这是一封他为自己写的《辩诬疏》,主要向嘉靖陈述了他这些年来在东南抗倭所做的一些成绩,以及当初陆凤仪弹劾他十大罪状的辩驳。什么贪污军饷、滥征赋税、党庇严党……胡宗宪在奏疏里说,这些罪名全都是为了党争而诬陷他,甚至有一些勾结倭寇的朝廷命官捏造罪名报复他。
然后他又说到了自己在东南抗倭的功绩,提督军务,征集粮草,亲督兵将,在一月三捷……细数圣上给他的赏赐,为这份圣恩,他继续矢心为国,殚竭忠谋,劳绩殊常,宜加显擢。
他还表示早在那个时候,朝中就有许多人想要陷害他,是圣上眷顾,才让这些人不敢加害。
这封奏疏还详细记录了许多他在东南抗倭的事情,事实上胡宗宪的主要工作,除了抗倭,还有浙直一代地方政务。
看到这里,朱翊钧才明白,故事里的抗倭,是将军身先士卒,勇士冲锋陷阵,谋士献计献策。
事实上,战争只是抗倭的一部分,两军对垒,或许只是几日,十几日,但背后,胡宗宪这个总督却需要做许多许多事情,比如筹备粮草、疏通运道、从别的省调兵遣将。
他的奏疏当中还提到了许多人的名字,有的朱翊钧见过,有的听过名字,有的外派官员,朱翊钧没见过也没听过。
胡宗宪说,这些人知道圣上对严世蕃、罗龙文深恶痛绝,才给他安了个“假拟圣旨”的罪名,诬陷他,又通贼、冒功,侵匿等罪激怒皇上,不论事实,不讲良心,只为用死罪诬陷他。
而后,他又对自己的罪名通通进行了辩驳,其中所含冤屈和耻辱,行将从纸张中满溢出来。
“臣若不辦证,钳口待毙,诚恐上负圣心,生冒不忠之名,死为盖辱之鬼,臣实死不瞑目。”
“所以含羞忍耻,勉留残喘,甘冒斧锧(砍头)而沥血哀鸣君父之前者,亦以其情之迫于中,而言之不能自已也!惟皇上洞察之。”
朱翊钧就算一目十行,看完这封奏疏也花了些时间,因为实在是太长了。
其中绝大部分内容,朱翊钧是相信的。就冲着他和鄢懋卿对待海瑞截然不同的态度,他就相信,胡宗宪本质上是个好人。
但好人不等于善良,善良的人也当不了好官。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朝为官,绝对的好
人和绝对的坏人都是极少的,大部分人都在黑与白,好与坏之间反复游走和试探。
好官带着一棵好心,未必能办好事。
胡宗宪一心想要保全东南他信,没有一点经济问题,那也绝不可能。否则海瑞怎么可能在他爸儿子身上搜出几千两现银。
朱翊钧又把奏疏其中几处地方反复阅读,他竟然从中感受到了一股“杀气”,心中便升起不好的预感。
“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不知何时,嘉靖醒了过来,裹着貂皮大氅,却没有动。
朱翊钧把那封奏疏递过去:“胡宗宪写的,皇爷爷要看看吗?”
嘉靖眼皮也没掀一下:“不看。”
朱翊钧又说:“我念给皇爷爷听?”
“不听。”
朱翊钧歪着头,有些疑惑:“那怎么批呀?”
“不批。”
“……”
胡宗宪写了什么,嘉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他现在没有精力、也不想处理这件事情。
事到如今,胡宗宪有没有罪,犯了什么罪,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是死是活,关系到皇权与相权的制衡。在嘉靖搞不掉徐阶之前,胡宗宪只能在牢里呆着。
于是,这封《辨诬疏》和海瑞的《治安疏》一样,最后的结果是躺在了皇上的御案上,留中不发。
回寝殿的路上,朱翊钧脑子里总是出现那封奏疏的内容,一直想着这件事情。
冯保看他有心事,便问他怎么了,他就向冯保说起了胡宗宪那封奏疏的事情。
冯保听后,眉头就皱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十日之后,胡宗宪会在狱中自杀。
他不能向朱翊钧直接预言还未发生的事情,但看朱翊钧表现出来的担忧,小家伙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冯保犹豫了几日,试图用一种委婉的方式给朱翊钧一点提示,他从胡宗宪这个人的性格着手。
胡宗宪出生于名门望族,曾祖父曾经是南京户部尚书,他本人也不差,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中进士。比不了张居正这样的天才,但在一群中年进士,甚至举人中间,已经很厉害了。
他心中始终存着忠军报国、救济黎民的理想,使命感和道德感极强,驭下严厉,心狠手辣。徐海曾经臣服在他的脚下,王直也成功被他招安,就连俞大猷这样的牛人都能被他一个眼神吓得颤抖。
为了实现自己平定东南的目标,他可以暂时忍受赵文华这个垃圾,但决不能容忍功成之后的背刺,还是以如此屈辱的方式。
朱翊钧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说,胡宗宪将这封《辩诬疏》看做是自己向君父表达忠诚的最后方式,如果仍然得不到回应,他很有可能选择以死明志。
“他,他会……”朱翊钧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胡宗宪目前的状态。
海瑞死谏,也不过是给自己买了口棺材,并不是真的用死来唤醒嘉靖。
而现在的情况是,胡宗宪很有可能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朱翊钧急得在寝殿里转圈圈,又去拽冯保的衣摆:“大伴……”
他欲言又止,眉心紧促,像是在思索什么。
冯保轻声唤他:“殿下。”
朱翊钧忽然牵起他的手往外跑:“我们去找与成!”
冯保拉住他:“殿下,天都黑了,明早再去吧。”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
冯保往殿外张望:“看起来要下雪了,还是等天亮吧。”
朱翊钧一向是个很听劝的孩子,即便他再想做的事情,只要好好跟他讲道理,他都能听进去。
可是今天他却异常坚持:“不!”他忽然松开冯保,就往外面冲,“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
这话说得冯保心都碎了,他身上就穿了一件夹袄,这个天气,不管不顾的出门,冻坏了怎么办?
冯保也赶紧追出去,可朱翊钧会轻功,跑得快,他刚跑到院子,人已经到了宫门口。
“殿下!”
陈炬刚好从外面进来,和朱翊钧撞个正着:“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殿下要去哪儿呀?”
“我要去找与成!”说着,朱翊钧就要推开他,冯保却已经追了上来,从后面一把将他抱住,拿斗篷裹起来,“怎么这么急?”
朱翊钧在他怀里扑腾:“他要死了,要死了!”
陈炬出去办了点事,刚回来,前面还听他喊着陆绎,后面就接了这么惊悚的一句,听得一头雾水:“谁?”
朱翊钧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说道:“我能感觉得到!”
陈炬又去看冯保,冯保也没理他。朱翊钧这么一闹,旁边围了一圈太监,都不知道小主子这是要干嘛。
冯保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太监身上:“小野!”
“诶!”小野是他徒弟,年纪不大,却十分机灵。
“你去寻陆大人,让他过来一趟。”
“是。”
冯保又说:“去锦衣卫的班房。”
这个时候不
是陆绎当值,但这个时间段,他应该还在宫中。
听到这里,朱翊钧就安静了下来,任由冯保将他抱进殿内。
冯保把他人放在桌前,给他倒了杯热茶。朱翊钧仰起头,“大伴……”
“殿下想见陆绎,也不必亲自去,派人跑一趟便是了。”
朱翊钧说:“我太急了,没想到。”
风暴问道:“殿下急什么?”
朱翊钧说:“我怕胡宗宪死了。”
冯保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距离他呈上那封《辨诬疏》也才过了七日。他记得,距离胡宗宪自杀,应该还剩三日。便说道:“应该没有这么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