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出来了!”
朱翊钧虽然身高暂时还不够,但听力够好,努力从灌进耳朵里的风声分辨出由远及近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待那脚步声走到近前,他忽的翻身越过栏杆,跳到了台阶上,也不多言,手中木棍一扫,攻向戚继光的下路,后者一跃而起,避过他的第一招,紧接着木棍携着劲风又扫了过来,第二招,第三招……
二人从台阶打到下面的广场上,戚继光只是闪避,并不还手。
眼前这孩子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头戴翼善冠,着一件墨绿色补服,身形太快,看不清面目,但戚继光无意间一低头,恰巧对上孩子那双大眼睛,清澈明亮,狡黠又灵动。
就算是抗倭名将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棍法练得相当不错,虽力量有所不足,但能靠着飘逸的身法,迅捷的招式弥补,竟是让他想起了俞大猷的棍法,有几分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冯保本以为,过不了几招,朱翊钧就会在戚继光面前败下阵来,毕竟他太小了,缺乏实战经验,平时与陆绎、刘守有比试,他们都让着他,不敢真伤了太子。
但此刻看起来,戚继光一开始留力,只一味的闪避,被小家伙密不透风的棍法逼得连退数步,也渐渐地认真起来。
他们这边打得实在精彩,把乾清宫周围的太监、宫女、锦衣卫全都吸引了过来。不一会儿,隆庆也从大殿内走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站着,看儿子与戚继光过招。
往来数百招之后,朱翊钧体力不支,想要速战速决,棍法大开大合,也不管防守,只全力的进攻,双足一蹬,身体腾空,手中木棍向前一送,手掌在木棍一段使出所有气力拍出一掌,直抵戚继光胸口。
戚继光竟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挺起胸膛,硬生生接下他这一棍。
木棍抵上他胸口的一刹那,像是抵住了坚硬的磐石,所有力道全都反弹了回去。
朱翊钧只觉得从手腕到前臂一麻,身体从半空中落下来,手却没有松开木棍。
那不是什么名贵的兵器,只是李良钦送给他的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棍子。朱翊钧日复一日的拿它练了好几年,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泽——都已经包浆了。
李良钦说过,习武之人无论何时都不能丢掉自己的武器,只要兵刃在手,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看他落下来,隆庆吓坏了,地砖这么硬,摔着他的小心肝如何是好,看向戚继光的眼神甚至带了几分责备。
周围的太监也吓了个半死,赶紧上前要去扶朱翊钧,小家伙却自己稳稳落了地。
他轻功好得很,不需要被人搀扶。
朱翊钧一个眼神,太监们的手又赶紧缩了回去,乖乖退到一旁。
朱翊钧拿着木棍向戚继光一抱拳:“戚将军好功夫,今日是我输了。”
戚继光赶紧躬身向他行礼:“太子殿下过谦了,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武艺,就算是戚家军的将士,也没有几人能胜过殿下。”
这话朱翊钧听得受用:“那我能加入戚家军吗?”
“这……”戚继光也不拐弯抹角,“恐怕不能。”
“为何?”
戚继光笑道:“殿下的棍法精妙、凌厉,却处处透着仁慈,缺少杀机。殿下正位东宫,该是谋定大局,又怎能像普通军士那般,上阵厮杀。”
朱翊钧却笑道:“戚将军虽杀敌无数,却也是心怀仁慈。”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我读过你的《纪效新书》,里面讲了许多练兵的方法。戚将军如此严格操练戚家军,就是对这些军士和他们的家人最大的仁慈。”
戚家军看着他,原本坚毅冰冷的目光变得柔和,笑意从眼角蔓延出来。心道:“这就是张阁老悉心教导出来的孩子,还真是与其他十岁稚童很不一样。”
隆庆发现他儿子和戚继光相谈甚欢,是他这个老父亲多虑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虽然有两个儿子,但太子就只有这一个,朱翊镠就是当猪养的,哪儿能与朱翊钧相提并论?
皇考当年也不知怎么想的,习武这么危险的事情,却也答应他,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提心吊胆。
朱翊钧说:“戚将军现在回京协助处理戎政,应该不走了吧。”
戚继光道:“臣听凭朝廷调遣。”
朱翊钧说道:“既然不走了,那便可以日日入宫来。”
戚继光听得不甚明白,不知这位太子殿下是何意思,他也不是每日都有事情需要进宫来。
冯保站在朱翊钧身后,看到他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朱翊钧又道:“我的清宁宫就在东华门边上,文渊阁旁边,你忙完了政务,就来坐坐。”
“这……”
他一个戍边的将军,刚调回京城任职,每天往东宫跑想什么话?
这要是皇上心思敏感,多忌多疑,还不得以为太子要篡位。
可这位小太子一脸坦荡,话也是当着隆庆的面说的,看起来丝毫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仿佛真的只是想要请他去清宁宫“坐坐”而已。
朱翊钧又说道:“《纪效新书》有好些地方我也不甚明白,你顺便给我解解惑。”
原来他是有目的的,什么解解惑,好不容易逮到戚继光这位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他不得趁机多学些本事。
戚继光没说话,朱翊钧又道:“讲完了《纪效新书》,咱们再切磋切磋,让我学习一下什么叫杀机。”
“……”
戚继光站在那里,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
朱翊钧却三两步跑上台阶,去拉隆庆的手,仰起头,半眯着眼,笑得格外灿烂:“戚将军文韬武略,骁勇善战,将来一定会再次出兵,镇守边防。”
“趁他现在京中任职,这么好的老师,儿臣是不是该多向他学习学习。”
“父皇,你说好不好?”
他这张嘴,太能说了,隆庆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他说什么都笑呵呵的说好。
“太子自幼就十分关心边关和东南战事,心系军士和百姓安危。”
“戚继光,你有时间,就多给他讲一讲。”
皇上都发话了,哪有什么可说的。戚继光赶紧躬身行礼:“臣遵旨。”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文渊阁,继而六部、以及朝廷上上下下的京官都听说了。
难以置信,皇太子跑到乾清宫外埋伏戚继光,二人打斗一番,还惊动了圣上。最不可思议的是,皇太子三言两语,竟然说服了戚继光去给他当老师。
他们这位皇太子,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
戚继光来到清宁宫,一看皇太子的几位老师:张居正、李良钦和徐渭,全是老熟人。
朱翊钧抓紧一切时间,不仅找戚继光学兵法、练武艺,还想他打听浙江、福建和广东地区的情况。
现在东南沿海倭寇已经基本肃清,戚继光已经重新布下海防,一些散落在海上的几十人小团体不足为据,他们只敢小打小闹,不敢大举进攻大明国土。
朱翊钧又关心了福建漳州府月港地区的对外贸易,这是个说起来十分复杂的事情,戚继光是武将,并且前两年就离开了福建,对此并不清楚。
朱翊钧主要关注的就是白银的流入情况和当地粮食及生活物资的市价。冯保和他提过的,关于通货膨胀的问题,他始终记在心里。
第121章 转眼到了年末,掐……
转眼到了年末,掐指一算,徐阶已经致仕好几个月,此时,隆庆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把他的老师高拱找回来。
高拱本事大,脾气比本事还大,但缺乏一些政治手段,一年前,斗不过徐阶那只老狐狸,还没来得及实现他的远理想和抱负,就灰溜溜回家去了。
成大事者,一分靠努力,两分靠天赋,剩下七分全都得靠贵人相助。
高拱的贵人,当然就是他的学生隆庆。
隆庆对于高拱的态度一向坚定不移——他超爱。
腊月二十三,是朱翊钧的生辰,这天他不用上课,天不亮起来了,先练了一套棍法,沐浴更衣,就去了乾清宫。
他穿了件喜庆的大红色交领棉袄,狐狸毛做的领子衬得他唇红齿白。紫禁城昨晚刚下了一场雪,小小的身影轻快的走在雪地中,在黄瓦红墙的掩映下,那一抹跳跃的红色更显得亮眼。
此时刚下早朝,大臣们从乾清宫出来,三三两两的,都忍不住驻足往他这边张望。
“张先生!张先生!”朱翊钧一眼就看到了张居正,朝他跑过去,拉着他的手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呢。”
周围这么多大臣看着,他这么热情,倒是让张居正有些拘束,低头看着他:“殿下……”
朱翊钧问道:“先生可有为我准备礼物?”
张居正抱歉的笑了笑:“没有。”
朱翊钧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张居正却又说道:“不过,懋修给殿下准备了礼物。”
听到懋修有礼物要送给他,朱翊钧又高兴起来:“是什么礼物,快给我瞧瞧。”
“礼物在直庐放着,一会儿我便让人送去清宁宫。”
“那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礼物是什么?”
张居正挑了挑眉:“殿下亲自打开才有惊喜。”
“好!”朱翊钧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我现在去见父皇,等回去之后再看。”
隆庆下了早朝,磨磨蹭蹭的更衣,本想休息一会儿,太监来报,太子已经到了雍肃殿外,他才想起来,今日是儿子的生辰,赶紧收拾妥当过去。
朱翊钧一看他爹那个黑眼圈,就把眉头皱了起来:“父皇,你昨晚没睡好吗?”
“啊,是……”隆庆敷衍道,“昨晚睡得不好。”
他不是睡得不好,他是几乎没怎么睡。若不是已经好几日没有临朝,今日再不上朝,那些科道官又该写折子骂他了。
朱翊钧说:“晚上休息不好,白天怎么有精神呢?”
“父皇
你看起来都憔悴了,我会心疼的。”
这小嘴真是太会哄人了,听到他这么说,隆庆甚至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一丝羞愧,感觉夜夜笙歌的自己,愧对了儿子这份关心。
太监端上来墩子,朱翊钧坐在隆庆身边,陪着他看奏章。
隆庆精神不济,看得十分不走心,多数都只看个票签,不会仔细看奏疏的原文。
朱翊钧阅读能力强,速度快,一目十行,能用最短的时间通读原文,并提炼重点。
大多数奏疏,尤其是科道官的奏疏,他都只是大约扫一眼,就过去了。
这种你弹劾我,我检举你的朝廷倾轧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而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一封名为《请兵破虏四事疏》的奏章,戚继光呈上来的。
戚将军不但领兵打仗战横扫倭寇,战无不胜,奏疏写得也是文采斐然,朱翊钧粗略看了一遍,只觉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忍不住又回头细细品读。
在这封奏疏中,戚继光请求朝廷能赋予他一定权力,让他方便训练一支十万人的军队,由他来将这支军队练成节制之师,主动出击与鞑靼厮杀一番,打几个漂亮的胜仗,就可使俺答汗不敢轻易南下扰乱。
十万强兵练成之后,就将他们分散到各处边防进行练兵,这样,其他边防士兵也都可以训练成为强兵。再用这些强兵来训练驻守京师的军营,京营的兵也将成为劲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