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海北几件事说完,刑部就提到了陆炳的案子,处罚就按照之前说的,削去陆炳所有官阶和封赏,对陆家抄没家产,没收所有财产,罢免其子陆绎锦衣卫指挥佥事、其弟太常寺少卿的官衔,流放戍边,并赔偿贪赃款项。
隆庆大致听了一耳朵,没什么想法,也没吭声,等着看看别人还有什么想法。
几个言官站出来,对此表示拥护,陆炳罪无可恕,他死了就该追究他的儿子,让他们赔偿朝廷的损失,以儆效尤。
高拱站在最前面,一个字没说,但他想说的手下的人都已经帮他说完了。
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里了,所有人都看向端坐高台的皇上,尽管他看起来心思并不在此处,但最后还得是他来决定。
众人都在等着皇上拍板,大殿内安静了片刻。隆庆似乎在走神,太监上前,轻声唤回他的神思。
“其他人呢,就没有别的意见?”
说话的却不是隆庆,而是皇太子朱翊钧。他从玉阶旁走出来,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朱翊钧走到大殿中央,站定,目光扫过众人:“你们都没有,那我有。”
忽然间,安静被打破,大臣之间也开始窃窃私语:
“他有意见,他一个小娃娃,他有什么意见?”
“皇太子多大了?”
“十二岁?十二岁就长这么高啦。”
“老夫老眼昏花,打眼儿一瞧,恍惚回到先帝刚初登大宝那年。”
“瞧瞧,瞧瞧,这才是我大明天子的威仪。”这话没敢说出来,只在心里想想。
隆庆轻咳一声,他旁边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便上前一步,沉声喊道:“肃静。”
早朝一向是这么吵吵闹闹的,大家不争论两句,总感觉对不起天不亮就进宫的自己。
他这一嗓子,文武百官都住了嘴。
隆庆看向朱翊钧:“太子,有什么意见,你说。”
朱翊钧朗声道:“陆炳贪赃受贿,这是事实,我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大明律-吏律》规定:非谋反叛逆奸党之徒,不抄没家产。”
“陆炳既没有谋反,也不是叛逆之徒,为何还要抄没陆家的家产?”
他搬出了大明律,立刻就就有言官站出来说道:“洪武十八年,太祖高皇帝颁布《大诰》,其中就提到贪赃纳贿、说事过钱者,凌迟处死。”
这位言官分明是欺负朱翊钧年纪小,读过几篇《大明律》,却没看过《大诰》。搬出太祖高皇帝来吓唬他。
朱翊钧有没有读过,隆庆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没有读过,却不知儿子要如何对答。
朱翊钧让这位言官失望了,他不仅读过《大诰》,他还研究过:“《大诰》中有提到人死多年之后,还要殃及家人吗?”
“再者,《大诰》是将当年审理的贪赃纳贿等案子整理成册,以诰文的方式发布天下,告诫百官,不可重蹈覆辙。后来隔几年就出一次,一共出了四本。”
“太祖高皇帝建立大明至今,已过去两百年。两百年间《大明律》经过多次修订,光洪武七年、二十二年、三十年就经过三次大规模。”
那言官又道:“殿下说得没错,但太祖高皇帝严令‘定律不可轻改’,‘子孙守之,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是以《大明律》‘历代相承,无敢轻改’,后来也只是稍加修订,并无改动。”
“所以,咱们就按《大明律》来,你提什么《大诰》?”
“洪武三十年《大明律》刊布,特将《大诰》附载于《律》后,申令曰:‘今后法司只依《律》与《大诰》议罪’,历来律、诰并行,以诰补律。”
朱翊钧又道:“《大诰》所列凌迟、族诛者成百上千,弃市者数以万计,其中还复用刖足、斩趾、去膝、阉割等久废之刑,创设断手、剁指、挑筋等古所未有之刑,又有或一身而兼数刑,或一事而杀数百人,惩治及其严酷,早已超出常律之外。”
“成祖登极,广诏天下:今后官民有犯五刑者,法司依照《大明律》科断,不许深文周纳。”
“自那之后百余年间,三法司再未参照《大诰》断案,你却在此时提起。”
他看向那言官,目光携着迫人的锋芒:“你叫程文,吏科给事中,我记住你了。今后你若有什么过失,咱们也按《大诰》来断。”
那叫程文的言官听后大惊,他搬出太祖高皇帝的《大诰》本意是说些今人鲜少听闻的,给这位少不经事的皇太子一点小小的震撼,让他知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朝会上吵架。
哪知道,皇太子今日可不是一时兴起来跟他们吵架,人家是有备而来,不仅熟读《大明律》,那早已被成祖废弃的《大诰》,人家也读了个透彻。
他只得不再吭声,躬身、低头,退回班列。
他本也是站出来向高拱表达一下忠诚,意思到了就行,吵架吵不赢那是水平问题。
朱翊钧把人骂回去了,转过身来,面向隆庆,却又缓和了语气:“你们都说陆炳构陷忠良,勉强算个奸党吧,数十万两白银,却也不是小数目,抄没家产倒也合理。”
他知道,隆庆最在意的就是这件事,若不给些甜头,接下来,他的诉求,想必也很难得到隆庆的支持。
朱翊钧又道:“不过,既然抄没家产,赔偿就免了吧,抄家和追赃二罪并坐,于法不合。”
紧接着,他竟是掀起衣袍跪了下来,神情哀切:“父皇,陆家世袭锦衣卫,陆炳的父亲陆松当年跟从睿宗皇帝到安陆,他的母亲是皇爷爷的乳母。陆炳一生侍奉皇爷爷,也曾只身闯入火场,救出皇爷爷。”
“陆绎在御前侍奉多年,一直以来尽忠职守,父皇了解他的秉性,认可他的忠诚,才会让他守在我身边。”
他忽然看向朱希忠和朱希孝两兄弟:“当年,得知陆炳病故,皇爷爷万分悲痛,曾嘱咐成国公和指挥使照拂他的家人,不知二位是否还记得。”
这兄弟二人本不想参与此时,与高拱作对,但朱翊钧说出世宗当年的嘱托,他俩也应承下来了。现在看到陆家落难,就想置身事外,实在非大丈夫所为。
于是,二人也只得跪下来:“请皇上开恩。”
朱翊钧伏下身,向隆庆一拜:“请父皇开恩。”
高拱震惊不已,这皇太子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来救人,并且还很有策略,先搬出《大明律》,再以退为进,答应抄家迎合隆庆,最后打感情牌,陆家三代侍奉皇家,还曾救过先帝的命,岂能恩将仇报,让他的族人戍边。
谋划之周全,心思之缜密,朝中多少大臣也不及他,哪里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隆庆神色动容,他只想着抄家,倒不如他儿子想得周全。
经过朱翊钧在早朝上一场精彩的廷辩,陆炳削去官职和爵位,抄没家产,免去赔偿和族人流放,只削职为民,发回原籍。
不管怎么说,回家种地总比流放几千里戍边,微薄的饷银还要作为赔偿强多了。
几十万辆白银,几辈子都配不完。
对朱翊钧来说,把陆绎流放戍边和发回原籍没有区别,那不都是让陆绎离开他。
可他也知道,见好就收,不能闹得太过,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他得先缓一缓,等过些日子再找个机会,央求父皇,让陆绎回来。
父皇最疼他了,对于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陆家乃平湖陆氏,平湖县在浙江嘉兴府。可陆绎不是浙江人,他生长在京师,是个地地道道的顺天府人事。
“徐先生说,浙江的气候、环境、饮食和咱们这边很不一样,陆绎连浙江话都听不懂,去了要怎么生活?”
“他会种田吗?”这个问题,朱翊钧自己就有答案,“他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家也是有丫鬟老妈子伺候,他怎么会种田呢。”
他打算出宫一趟,去陆家和陆绎、陆綵兄弟俩告别。正在让冯保和陈炬准备东西:“多准备些银两,他长那么高,平时吃的又多,我担心他吃不饱。”
“再写一封书信,用我的印,沿途州府官吏都不许为难他。”
说着说着,他又坐了下来,难过的垂下头:“我不想他走。”
“殿下,”冯保宽慰他,“指不定几个月后,他又回来了呢。”
朱翊钧说:“那要是回不来呢?”
“不会的。”冯保冲他神秘一笑,“殿下,你一定会让他回来的,是不是?”
这还是朱翊钧第一次来到陆家,府邸很气派,依稀能看出往日的辉煌。
走进大门却是另一番景象,官兵抄家,那就跟鞑靼过境差不多,该搬的搬,该拿的拿,搬不走,拿不动的那就砸了。
绕过照壁,朱翊钧走过废墟一般的院落,进入正厅,一眼就看到了陆绎,他穿一身布衣,正在收拾屋中狼藉。
“与成!”
陆绎听见声音回过身来,看到朱翊钧,眼中既是欣喜又是惊讶,情绪却仍是内敛:“殿下,你怎么来了?”
陆绎三两步来到他的跟前,比起当年那个他单手就能搂在怀里的小团子,眼前的孩子身高已经与他的肩齐平。
朱翊钧抬头看着他,眉心打成了一个结,眼中有有晶莹的光泽闪动。
在他的印象中,虽然陆绎性情内敛,沉默少言,但一直以来都是,英姿卓绝、玉树临风的世家公子。身着戎衣,腰间挎绣春刀的模样不知要迷倒多少官家小姐。
可现在的陆绎,虽然身姿依旧挺拔,但朱翊钧总觉得,他的眼中少了几分往日的身材,也不知在刑部大牢这些时日,他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声音都有些哽咽:“与成,对不起。”
陆绎搂着他,大惊失色:“殿下……”
第156章 一想到陆绎就要离……
一想到陆绎就要离他远去,朱翊钧就控制不住心里的难过,还夹杂着一丝愧疚的情绪,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听到这话,陆绎心中更是煎熬,抱紧了他,下巴抵在他头顶,轻轻蹭了蹭:“殿下因为我,在朝会上与言官争辩,已让我受宠若惊。”
“原本我只想保护姐姐姐夫,徐瑛确实没有参与过占田的事。我也不想牵连殿下,但最后却还是因为我,让殿下得罪了高阁老。”
“什么话?”朱翊钧在他的布衣上蹭掉眼泪,抬起头来,眼睛依旧水润润的,“是高拱得罪了我。”
“是是,”陆绎难得笑了笑,“是草民说错话了。”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与成,我舍不得你。”
陆绎说:“我也舍不得殿下。”
朱翊钧让人把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干粮、点心、果脯、蜜饯什么都有,全是吃的。
朱翊钧说:“我担心你吃不饱。”
陆绎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皇太子还是与当年的小世子一样,总担心他吃不饱。
或者也可以说,在朱翊钧很小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现在终于发生了。
陆绎四下看看,家中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都被官兵搜走了。
他叹一口气:“我家财散尽,也没有什么珍贵之物能回赠殿下。”
朱翊钧摇了摇头,鼻子一酸,又想哭:“不用。”
陆绎用手背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可我还是想留点什么,给殿下做个念想。”
他撤回手的时候,食中二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枚小刀,精致小巧,薄如蝉翼:“这是我父亲当年花重金从一位江湖人那里得来的,云铁所铸,陵劲淬砺,削铁无声。我想把它送给殿下,让它替我继续留在殿下身边,保护你。”
朱翊钧接过那把小刀,极小极轻极薄,夹在指尖,很难叫人察觉。
他问陆绎:“它有名字吗?”
陆绎点点头:“有,叫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