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道官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看皇上那副虚劳成疾的面容,不像说谎,的确需要静养。
于是,大家又纷纷上疏,乞求皇上保重龙体,隆庆却连奏章也懒得看。
今年冬天,北京城的第一场雪下得很早。随着武学精进,朱翊钧愈发不怕冷。
天未亮,他就身着单衣在海棠树下练剑,剑光所过之处,枝上积雪簌簌落下,衬得他云容月貌,风华无双。
朱翊钧收了剑,冯保赶紧拿了披风裹住他。朱翊钧侧头冲他笑:“不冷。”说着他还握了握大伴的手,掌心滚烫。
他还时常坐在雪夜的屋顶上,往乾清宫的方向张望。一连数日,乾清宫都是灯火通明,夜夜笙歌,没有半点病人静养的样子。
朱翊钧又想起了《韩非子》所说的纣饮失日。照他父皇这么放纵下去,也不知道盛世和乱世哪个先来。
朱翊钧时常去坤宁宫陪皇后用膳,年后潞王就虚岁六岁了,隆庆给他指派了太监作为伴读,开蒙读书。
朱翊钧一手一个,把弟弟妹妹抱起来放在炕上,对皇后说道:“不能只镠儿一个人读书,媛媛也要读。”
皇后回道:“自然是有女官教她,你别操心。”
朱翊钧又道:“我是说,让他俩读一样的书,媛媛肯定比镠儿学得好。”
皇后嗤笑一声,朝朱尧媛招了招手:“来,给你哥背一个《三字经》。”
朱尧媛立刻软糯糯的背了一遍,一字不差,把朱翊钧乐得合不拢嘴,从碟子里挑了颗最大的蜜饯喂到她嘴里。
旁边朱翊镠张着嘴:“我也要!我也要!”
朱翊钧丢了颗葡萄干在他嘴里。
饭后,弟弟妹妹午睡,朱翊钧和皇后聊起隆庆的身体。
毕竟是一国之君,皇后也露出一脸愁容。她也想劝,可皇上根本不听她的,也已经很久没来过坤宁宫。
朱翊钧却说:“那我去劝他。”
皇后惊讶道:“你怎么劝?”
朱翊钧说:“没想好,但我觉得我得劝劝他。”
第166章 皇后想了想说:“……
皇后想了想说:“算了,你别管了。”
哪有儿子管老子临幸妃嫔的事情,没有这个道理。况且皇后也不想让他儿子去掺合这些破事。
“你只管好好读书就是了。”
朱翊钧每次来坤宁宫,皇后都要考问他的功课,复述先生所讲,最后必不可少的便是嘱咐他好好读书。
但朱翊钧觉得,母后对弟弟妹妹就没有这么严格,或许是他们还小吧。
朱翊钧并没有听从皇后的劝阻,那是他的父皇,让他眼睁睁看着父皇身体日渐虚弱,他做不到。
回去之后,朱翊钧苦思冥想,到底要如何劝他的父皇保重龙体。
直接说肯定是不管用的,隆庆若是听劝,那些科道官也不必费那么多笔墨。
朱翊钧可太了解他父皇了,前些年被他皇爷爷压制得太狠,即位之后没人管他,他便愈发随心所欲。
按照科道官所说,在潜邸时“姬御甚稀”,现在就就“掖廷充斥”。
掐指一算,这五年间,后宫封妃的就有二十多人,嫔以下临幸的女子不计其数,东西六宫都快装不下了。
朱翊钧思来想去,还是不要直接说比较好,得想个委婉一点的法子。
他思来想去,灵光一现:“有了!”
第二日,朱翊钧休息,他专门去了趟乾清宫,但太监告诉他,隆庆还没起,朱翊钧只能去雍肃殿等着,一边等一边帮他父皇批阅了十多本奏疏,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加起来都没他效率高。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隆庆才起身,看着就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
朱翊钧陪他用午膳,说道:“父皇,天太冷了,我不想读书了,我想休息几日。”
难得听到他说天冷,隆庆却也没多想,笑着给他夹了块鱼,“好,那就多休息几日,年后再读。”
朱翊钧把鱼吃了,又道:“那明日咱们出去走走吧,去万岁山转转怎么样?”
隆庆惊讶的看着他:“不是刚还说天太冷,不想读书了,这怎么又要去爬山?”
“啊,额……”朱翊钧眼眸转了转,“可是,在清宁宫也不好玩呀。”
隆庆哼笑一声:“不好玩就来帮父皇批阅奏章。”
“……”
朱翊钧本想白天拉着他出去玩,玩累了,夜里就能好好休息,没想到,非但没能把隆庆骗出去,自己反倒被抓来当苦力。
他想着每日来替父皇批阅奏章也行,拉着他一起就是了。反正不管做什么,就是要消耗他的精力。
可是一连好几日,他都没有在乾清宫看到父皇,因为隆庆宿在了后宫。
朱翊钧毕竟已经十三岁,不再是小孩子,也不能随意出入后宫。
这他就真没办法了,一怒之下,奏章也不批了,每日在清宁宫的院子里练剑,一练就是两个时辰。他倒是不怕冷,就是周围的太监冻得瑟瑟发抖。
转眼就到了过年,朱翊钧也没心思去张居正家里串门。不管是月朗星稀,还是风雪交加,一到夜里他就上房顶,看看东西六宫哪一处灯火最亮,就知道他父皇今晚宿在哪里。
正月下旬,隆庆还是病倒了,手腕上生了火疮,一直不能愈合。
朱翊钧专门叫来太医,询问隆庆的病情,太医欲言又止,再给他说了好大一段病机,朱翊钧虽然没有研读过医书,但也不难听出,他爹本就体弱,又虚劳日久,病势缠绵,很难痊愈。
都以为皇上这词能安分几日,毕竟性命要紧,隆庆也的确如此。
可静养了半个月,病情刚有了好转,这天夜里,朱翊钧又看到有后宫女子被太监引进了乾清宫,还来了两个。
这两位美人是去年才封的,深得隆庆宠爱,珠翠锦缎赐了一大堆,打扮得花枝招展,满面含春走进乾清宫。
朱翊钧翻身从屋顶下来,王安哈欠打了一半,赶紧跟上:“殿下,准备休息了吗?奴婢让人准备热水。”
朱翊钧没说话,回到寝殿,取了挂在墙上的七星剑,转身就往外走。
王安追在他身后:“殿下,时辰不早了,明儿再练吧。”
朱翊钧在门口撞见了冯保,却没说话,大步迈过庭院,往宫门外走。
冯保见他神色不对,赶紧跟上。朱翊钧施展轻功,眨眼间就走出去几仗开外,刘守有从另一边出来,只隐约看到他的身影,也提气追了上去。
朱翊钧直奔乾清宫西暖阁,那是隆庆的寝殿。冯保心知要出事,赶紧遣了王安去请皇后。
暖阁里正热闹着,太监守在院外,朱翊钧二话不说就往里闯,太监们赶紧上来拦阻,却拦不住他。孟冲唤来御前的锦衣卫。
锦衣卫都是朱希孝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人高马大,挡在朱翊钧身前,不让他再往前半步。
朱翊钧也不废话,“唰”的一下,周围的人只觉眼前一晃,月光落在蟹青色的剑身上,闪着森寒的光泽。
"让开!"
朱翊钧只说一遍,锦衣卫不动,也不敢真的跟他动手,只躬身站在那里。
朱翊钧猝不及防挥剑,剑尖从其中一人的脖颈划过
,分寸把握得极好,只笑掉了他一缕发丝。
皇太子平日是个活泼的少年,爱笑爱闹,为人和气,从不对太监宫女或是侍卫动怒,众人见过他在皇上面前撒娇耍赖的样子,在大臣面前据理力争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杀气腾腾的样子。
他年纪虽小,手持利器,威慑力却很足,锦衣卫再不敢拦他,只得退到两边。
朱翊钧没有半分迟疑,径直走向暖阁门口。
满院子的宫女太监锦衣卫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手持利剑闯入圣上寝宫,哪怕是皇太子,也是个死罪。
朱翊钧不管那些,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随着殿门打开,同时传来两声女人的尖叫声。朱翊钧走进殿内,热气扑面而来,里面燃着地龙和炭炉。他转身看向御座,隆庆正左拥右抱,看到他眼里满是震惊,配上他那一脸病容,看起来诡异又滑稽。
两个美人皆穿着薄透的轻纱,见有人闯进来,尖叫着把自己蜷缩起来,依偎在隆庆身侧,可惜皇上那小身板还赶不上他未成年的儿子壮实,根本给不了她们安全感。
前面的案几上摆放着酒宴,一角还摆这个打开的盒子,盒子里是一枚药丸。
朱翊钧对世宗那些个丹药记忆犹新,看到类似的东西就深恶痛绝,咬了咬牙,恨不能一剑劈了那案几。
震惊过后,隆庆看到朱翊钧手中的剑,先是恐惧,而后又被愤怒取代。
“朱翊钧!”在大臣面前,隆庆叫他太子,私底下唤他钧儿,还从未直呼大名,“你要弑父不成?”
太监、锦衣卫在朱翊钧身后连滚带爬的跟进来,听到隆庆这一声,虽然没什么气势,但也吓得他们跪倒一片。
朱翊钧看着他,眼睛有些泛红。手里的剑往旁边偏了偏,指向其中一个美人。却在心里想,她也不过是选进宫来,当他父皇的万物罢了,巍峨皇城中的苦命人,朱翊钧并不想为难他们。
“走开!别缠着我父皇。”
那俩美人儿吓得花容失色,赶紧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外衫,匆匆裹在身上,赶紧退到了角落里。
朱翊钧挽了个剑花,旁边跪着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剑尖已经抵上了他的咽喉,只需再多一寸,就能让他当场毙命。
孟冲吓得人都软了,瘫坐在地上,颤抖着想给皇太子磕头求饶,碍于朱翊钧手中的剑,又不敢动弹。
朱翊钧说:“走了个陈洪,高拱怕司礼监和他争权,又把你这个厨子弄到我父皇跟前。”
“就是你这个厨子哄着我父皇设什么长
夜饮,我在清宁宫的屋顶看着呢,一连几日,夜夜笙歌至天明。”
他余光扫了一眼孟冲:“七星乃先帝所赐,可否取这奸宦的人头?”
“……”
先帝赐剑,那与尚方宝剑无异,一个太监,哪怕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杀了也就杀了。
孟冲被他吓得灵魂出窍,恨不得当场厥过去。唯一能救他的是皇帝,可皇帝也被儿子唬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钧儿!”正在此时,皇后从殿外走了进来,惊慌失措,面色煞白。
乳母刚把两个小崽子抱下去睡觉,王安就来向她禀报,太子持剑闯进了乾清宫。
皇后难以置信,她儿子一向乖巧懂事,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联想到前两日,他与朱翊钧的谈话,却没想到,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劝父皇。
她还是不够了解她的儿子,朱翊钧小时候,能当着世宗的面扔了他的金丹,拿剑指着隆庆,扬言要杀了他身边得宠的太监自然也不算什么。
皇后眼里含着泪水,又唤了一声:“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