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震惊的看着他,这番话能憋到隆庆面前再说,这些年的吏部工作果然不是白干的。
他知道朱翊钧没有话语权,与他多说无益,便不与他争辩。本想着单独与隆庆说这些,可一连几日,朱翊钧都不曾离开半步,想来,是不打算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高拱也便不拖延了。
隆庆十分信任高拱,事实也证明了,高拱在许多事情的决策都是正确的,尤其是他坚持推行新政,为腐朽的大明帝国带来了新的生机。
朱翊钧坐在旁边哼哼唧唧,颇不服气。隆庆注意到他,笑道:“钧儿,国政之事,你该向高先生好好学习。”
“切~”朱翊钧满脸不屑,“我有自己的老师,张先生会教我。”
朱翊钧频繁提到张居正,无形中加剧了高拱的危机感。
隆庆看他一眼,无奈的轻斥:“这孩子。”
朱翊钧走过来,坐在床边,挽住隆庆的胳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父皇,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快快养好身体,就不要为这些事情操心了。”
“现在由我为父皇分忧国事,还有几位阁老辅佐,司礼监掌印也由大伴暂代,父皇你就放心吧。”
“等你的身体好些了,咱们再来决定这件事,挑一个父皇满意的,好不好?”
隆庆被他哄得心里就想灌了蜜一样舔,立时就把高拱的提议抛到了脑后。抬手拍了拍儿子的小脸:“好,你这么乖,父皇很欣慰。”
“现在是你监国,冯保又是你的伴读,你用着称心就行,其他的,以后再说。”
儿子一撒娇,隆庆就吃不消,把高拱的意见完全抛在了脑后。回头一瞧,高拱脸色阴沉,还得对着他强颜欢笑,隆庆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又安慰了一句:“钧儿还小,国事上就请先生多费心了。”
高拱立刻站起身,向隆庆行了一礼:“为陛下分忧,臣自当鞠躬尽瘁。”
朱翊钧仍然靠在隆庆肩头,笑得像朵花儿一样,声音又甜又乖:“父皇,你该休息了,明日我再请高阁老来陪你。”
“好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心情好了,隆庆气色也好了许多,说了这一会儿话,的确也有些乏了。
高拱识趣的站起来,行礼告退。
“高阁老,留步!”朱翊钧却叫住了他。
高拱不明所以,于是站在原地。
朱翊钧扶着隆庆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又方向床帐,这才出来。
高拱仍在一旁候着,不知道这位黄太子殿下又要跟他说什么。
朱翊钧却什么也没说,抱起桌上一大摞奏折,直接塞进高拱怀里:“这些我刚才都已经批阅好了,高阁老顺便带回文渊阁吧。”
“……”
这种跑腿的活儿,一般都是司礼监最底层的太监干的,朱翊钧却要内阁首辅亲自抱着一大摞奏折,从乾清宫走回文渊阁。
高拱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东西放回去,拒收。隆庆刚躺下,还没睡熟,不能因为这些事,又惊动了他。
朱翊钧往门口的方向抬了抬右手:“内阁政务繁多,我就不多留你了,高阁老请吧。”
“……”
这一场关于司礼监掌印又或者说相权的争夺,朱翊钧暂时胜出,但最后,冯保能不能转正,还得隆庆拍板。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大伴,你可要替我争口气呀。”
冯保笑道:“我是殿下的人,殿下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朱翊钧也看着他笑:“其实也不用特别做什么,帮我一起处理好奏章就行啦。”
“没问题。”
隆庆病了,让十三岁的皇太子监国。皇太子不仅有自己的想法,还有自己的亲信。高仪是个凑数的辅臣,平时不管事,也不站队,高拱忽然就就有了孤立无援的感觉。
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必须要采取行动,挽回现在的局面。
他想到了一个人——去年回家养病的张四维。
这都半年过去了,天大的毛病也该养好了,更何况,称病只是个借口,他是要回家避避风头,免得三天两头被言官弹劾。
高拱倒了,说不得大家都要玩完,在这个关键时期,张四维也是时候回来了。
二月初,他就上了一道奏疏,以翰林院和吏部人手不足为由,要重新起用张四维,使其官复原职,兼任吏部右侍郎。
朱翊钧看到这封奏章的时候都气笑了,对冯保说道:“他以为朝廷是他们家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个张四维,一会儿要回家省亲,一会儿要回家养病,这么念家,就别出来做官。”
他把高拱的奏章丢到桌上:“想回来,门都没有,我不同意!”
冯保为难道:“这可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朱翊钧把奏折合起来,压到了一堆书本的最下方,“搁一旁不理他就是了。”
冯保摇头:“高阁老掌管内阁和吏部,官吏的任免都由他负责。”
“张四维只是翰林院学士,就算任吏部右侍郎,高拱就能做主,也不需要皇上钦点。”
朱翊钧皱眉:“你的意思是,这封奏疏不是请求,是通知。”
冯保点头:“正是如此。”
朱翊钧咬了咬嘴唇:“我不管!我不同意,张四维就别想回来。”
这几日,雪停了,太阳出来,天气也暖和了些。
隆庆在太医的悉心调护下,情况有所好转,也能下床多走两步,只是晚上的热疮始终没有结痂。
早上,朱翊钧扶着隆庆在暖阁内来回走了两圈,活动筋骨,父子俩又坐在圆桌旁,一同用早膳。
朱翊钧提起高拱要复用张四维的事情:“我觉得这样不好。”
隆庆吃了些清粥小菜,没什么胃口,便放下了碗筷:“张四维是……”
隆庆有点想不起来,朱翊钧立刻提醒道:“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隆庆接口道:“没错,入朝十八年,也算老臣了。日侍讲读,素称清谨,钧儿如何觉得不好?”
朱翊钧说道:“去年四月,郜永春弹劾他,他称病请辞,父皇不允,他又三番两次上疏,看来真是病得不轻,最终父皇怜惜他,让他回去了,还派车马护送他。”
“病得这么严重,这才过了半年,如何能休养好。张四维身体这么差,咱们把叫回来,他要是再病了,倒显得父皇和朝廷不近人情,压榨大臣,使其累倒在任上。”
冯保笑着摇了摇头:“钧儿真以为他病了。”
“我知道他没病,平日里活蹦乱跳,狗都追不上,言官一弹劾他,他就要死要活的,非得回家养病不可。”
“我记得隆庆二年,他就因为思念故乡,回乡省亲。”
“说是思念故乡,不过是因为高阁老致仕,他升官无望罢了。”
“张四维,家里做着大生意,他和舅舅在朝中为官,隔三差五不顺他意了,他就要回家休息半年,这叫什么,这叫……”他自问自答,一时间却找不出合适的词。思忖片刻,忽的灵光一闪,想起冯保说过的一个词,“这叫精致的利己主义。”
“精致的利己主义?”这词儿新鲜,隆庆没听过,反复琢磨饿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朱翊钧把冯保告诉他的解释给他父皇听:“是说,一个人在行为和决策中,总是追求个人利益,并且将自己的利益伪装成国家利益。”
“比如俺答封贡这件事,他和王崇古表现得最积极,实际就是利用这个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看起来无私又忠诚,实际上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
隆庆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停战、互市对国家和百姓有益而无害,朝廷也能休养生息,巩固边防。”
朱翊钧却道:“但此事他们如此积极,终究是有私心的。若有朝一日,国家利益与他们的家族利益、个人利益相悖,他们又当如何抉择?”
“说起来,他们比……”
说到这里,朱翊钧适时的闭了嘴,他想说,他们比高拱还可恶。高拱谋的是权力,党争于他而言是实现政治抱负的途经,张四维、王崇古这样的精致利己主义,图的是权利,劝和利的结合。
但朱翊钧最终还是把高拱的名字咽了下去,那毕竟是隆庆的老师,隆庆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情感,朱翊钧不想总是在父皇面前说高拱的坏话。
于是,又把话题拉回到复用张四维这件事情上:“这次让他回来了,过个一两年,说得他又要因为什么原因回乡。”
“咱们这里是皇城,是朝堂,是大明帝国的机要和中枢,不是他们家的堂屋,任他来去自如。”
“这次复用了他,朝中其他大臣也效仿他,干两年,修半年,今儿这个想家了,要回去,明儿那个使小性子,也要回去,国家的命运,百姓的生计怎么能交托给这样的大臣。”
“那些科道官总是三天两头,对父皇提要求,父皇也该给他们立一立规矩。”
隆庆顺着他的思路接口道:“所以,不能让张四维回来?”
“对!要让这些大臣知道,走的时候容易,回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第二日,朱翊钧专程差人去了趟文渊阁,宣首辅前来面圣。
闲聊中,隆庆提到:“朕听说先生想复用张四维。”
高拱回道:“开春之后朝中事务繁多,可用之人寥寥,四维才兼谋断,可堪大用。”
隆庆也不反驳他,只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一养,再养一养吧。”
“……”
远在山西平阳府蒲州县的张四维,最近接到舅舅的信,说是重返朝堂的时机已到,高拱准备重新服用他。
张四维连行礼都准备好了,随时准备动身返京。
他才没想过就此隐退,他儿子还在国子监读书,他想的只是以退为进。那个弹劾他的郜永春已经被高拱清理了,这次返京,他即将升任吏部右侍郎,就是要让那些言官看看,他非但没被扳倒,反而更进一步。
可是一连等了许多日,却始终没有等来朝廷任命的文书,最终却等来了隆庆的一道谕旨,要他不必费心朝廷之事,安心在家休养。
第170章 到了三月,天气渐……
到了三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经过朱翊钧的悉心陪护,隆庆的身体也好转了许多。
朱翊钧虽然每天很忙,但在阳光正好的时候,仍然会抽出时间,陪隆庆去御花园里晒一晒太阳。
他还会请皇后,带上朱翊钧、朱翊镠,又派人去永宁宫,接来一岁多的小妹妹,让隆庆感受儿女承欢膝下的乐趣。
春光明媚,花团锦簇,加上孩子们的欢笑声,隆庆不仅心情愉悦,看上去,气色也好了许多。
朱翊钧坐在凉亭一角,一边批奏章,一边感受他们的快乐。时不时把奏章上的内容与隆庆分享一番,让他有一点参与感。
隆庆一向对政务没有很大的兴趣和好奇心,听听也就罢了:“你若已经决断好了,便让内阁去做吧。”
春风和煦,百花齐放,各宫宫妃也都纷纷出来晒太阳。朱翊钧不许她们打扰皇上静养,众人便只敢远远地往这边张望。
春天到了,看到后宫里那群美人儿,即便大病未愈,隆庆也有些故态复萌,歪着脑袋,视线总想透过花丛,看向另一边。
朱翊钧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收了奏折站起来:“起风了,弟弟妹妹也玩累了,父皇咱们回去吧。”
皇后十分配合的让乳母抱走朱尧姜,带着朱翊镠和朱尧媛回了坤宁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