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希望朱翊钧能告诫大臣,废话少说,多干实事。
朱翊钧抬头,看到今日为他进讲的申时行仍候在一旁,他招招手:“申先生,你过来。”
申时行赶紧上前:“陛下。”
朱翊钧说道:“你来拟一道圣旨。”
申时行一愣,他今天只是来给皇上讲课的,拟圣旨并非他的工作。
朱翊钧却说:“让你拟,你就拟。”
“是。”
圣旨是给朝廷各衙门的,尤其是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这俩言官部门。
“今后各宜仰体朝廷省事尚实之意,一切奏章,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毋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其大小臣工,亦各宜秉公持正,以诚心直道相与,以勉修职业为务,反薄归厚,尚质省文,庶治理可兴,而风俗可变也。”
内容张居正其实都已经提出来了,朱翊钧就是让申时行组织组织语言,以圣旨的形式写下来。
振纪纲,说的是纪律,也是法律。太祖高皇帝在立国之初就颁布了《大明律》,洪武至天顺时期,法律异常残酷,在这种高压环境中,官员过得战战兢兢,连合理的意见也不敢提。
对此,张居正提出:“故情可顺而不可徇,法宜严而不宜猛。”他还建议朱翊钧:“敕下都察院查照嘉靖初年所宪纲事理,再加申饬。秉持公论,振扬风纪,以佐皇上明作励精之治,庶体统正,朝廷尊而下有法守矣。”
“申先生,”朱翊钧叫申时行,“拟旨。”
重诏令,在这一条中,张居正几乎把六部九卿都察院一一点名,要求他们明确规章制度,把手里的工作分出个轻重缓急,以确定处理时限,不可拖延耽误。
“拟旨。”
核名实是考核官员的名望和实干,简而言之就是考成。
一直以来,官员的升迁调动都没有明确标准,频繁调动导致一件事情还没处理妥当,人已经调走了,事情都丢给下一任,而下一任也不了解情况,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
虽然朝廷有京察制度,但已沦为党争的工具,并无实际用处。上一次京察,徐阶和高拱斗得天翻地覆就足以证实这一点。
张居正建议,朝廷应该制定严格的考成制度,来对官员进行考核,提高办事效率。
在固邦本中,张居正开篇就提到攘外必先安内:“自古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贼之患,唯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唯是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盖安民可以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其势然也。”
只要国内百姓安居乐业,不总想着翻盘朝廷,即使外有夷狄之患,也不足为惧。
要想国富民强,首先是节俭,其次是严惩贪腐,推行新政,开源节流。
这里他也给了朱翊钧两个建议,第一是吏部选拔官员的时候,必须考察实干能力,还要有一颗爱民之心。第二是严惩贪官污吏,抄没家产以充军饷,巩固边防。
“拟旨。”
第六曰饬武备,这一项是张居正最大的担忧:“臣之所患,独患中国无奋发励激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
打仗不仅需要粮饷和良将,还需要上下一心的意志和勇气。
看到这些话,朱翊钧便想到他在《清明上河图》中所看到的景象,皇帝在风花雪月,大臣结党营私,士兵玩忽职守。
对于如今的大明,张居正竟也有同样的担忧。
“故臣愿皇上急先自治之图,坚定必为之志,属任谋臣,修举实政,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不出五年,虏可图矣。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时简精锐,出其空虚以制之。虏即入犯,亦可不至大失。此数者,昨虽已经阁部议行,臣犹恐人心玩遏日久,尚以虚文塞责。”
朱翊钧叫申时行:“拟旨。”
张居正每言一事,都会给出建议,并乞求敕下,朱翊钧让申时行连拟六道谕旨,带回文渊阁。
张居正也没想到,他的奏疏刚进上,这么快,圣旨就下来了。
要求百官少说废话,多做实事,朱翊钧身为天子,自然要以身作则,先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办事效率。
“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
这也是张先生交给他的。
之前,高拱也上了一道《新政所急五事疏》,给他立规矩,教他如何做事,话里话外只有一个目的——让皇帝当个吉祥物,把权力都交给他。
张居正却不一样,切实的与他详细陈述朝廷存在的问题,引经据典,有理有据,最后还给出了解决方案。
前者让他方案,后者让他心悦诚服。他自然也不能辜负张先生,只要说得有道理,他都会听从。
不仅如此,这封《陈六事疏》太长了,饶是朱翊钧一目十行,也看了好久,把申时行留下来拟了六道圣旨,生怕他回去错过了饭点。
于是,专门让尚善监做了两道菜,给他送过去。
这可把申时行感动坏了,下次进讲的时候,专程给他磕头谢恩,这还不算完,没过几日,又写了封谢恩的奏疏。
朱翊钧心里还挺奇怪,不就一顿便饭,至于跟他这么客气吗?
后来,闲聊之中,他将这是说给了另一位讲官余有丁,才从后者那里知道了缘由。
余有丁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与申时行、王锡爵同为一甲三名,状元申时行,榜眼王锡爵,探花余有丁。
嘉靖四十四年殿试,朱翊钧跟着李春芳去凑热闹,听到诸大绶向同考官推荐归有光,此人正是余有丁。
嘉靖后期有一位内阁辅臣,名叫袁炜,是申时行、王锡爵和余有丁的坐师,凡是世宗让大臣写青词,袁炜便将三人叫去他的私宅,让他们代笔。稍有不如意就恶语相向,肆意辱骂。
更有甚者,他自己入值西苑,就把三个人反锁起来,房里只备笔墨纸砚,不备饭食,直至第二日晚,袁炜回去才放出三人。
到了朱翊钧这里,才耽误这么一会儿,就担心他没饭吃,特意让赏赐御膳,可不把申时行感动坏了。
听到这件往事,朱翊钧颇有些惊讶,他印象中的袁炜,虽为内阁辅臣,却不管旁的事,只专心作青词哄他皇爷爷高兴,要不怎么叫“青词宰相”。
没想到,此人私底下竟如此刻薄。
余有丁又道:“袁阁老还给臣起了个外号,叫余白丁。”
这就纯粹侮辱人了,袁炜于国事上没有本事,自己靠迎合皇帝高升,对于门生也没有任何提拔,反而压榨他们替自己做文章。
朱翊钧觉得,他比李春芳可恶多了。虽然李春芳也让徐渭帮忙写青词,但至少先付了银子,是徐渭自己不肯配合,把泥菩萨都惹出了三分火气。
等余有丁退下之后,朱翊钧让太监把今日的奏折拿上来,他打算批过之后,就用午膳。
事实上,现在的奏章,他也是看过之后发往内阁,和高拱当时的要求差不多。
只是,他自己可以心甘情愿那么做,别人却不能这么要求他。
朱翊钧刚看完奏章,准备伸个懒腰,陈炬在一旁提醒他注意仪表,他反而把动作做得更夸张了些,全身放松下来,深深叹一口气:“舒服。”
皇上到了叛逆的年纪,也是一身反骨。
朱翊钧站起来,正要吩咐太监传膳,刘守有却从殿外进来,向他躬身抱拳:“陛下,人已经入宫了。”
朱翊钧眼中欣喜之情满溢:“快快,让他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提到马自强是王锡爵的房师,这里又提到袁炜是坐师。区别在于,房师是会试的分房阅卷官,坐师则是会试主考官。
明朝时期,这些首辅的亲信都是自己的门生,也就是当主考官时选的进士,比如徐阶和李春芳、张居正、殷士儋,严嵩和赵文华,高拱和韩楫。
张居正就比较倒霉了,他的门生,刘台、傅应祯首先跳出来攻击他,他一手提拔的申时行、王锡爵、于慎行,后面两个都背叛他(申时行中途跑了),关系一直不错的同年王世贞,等他死了,开始编他的黑料,诋毁他,和曾经说一起入阁拜相,匡扶天下的高拱,最后反目成仇倾尽心血培养的小皇帝最后抄了他的家,逼死他儿子……
总结:只有冯保和戚继光对他是真爱(张居正死后,冯保、戚继光和刘守有都被万历清算,当然,说是被张四维清算我个人觉得也行)。
第178章 殿门外进来个高大……
殿门外进来个高大的身影,熟悉却又久违了,一身布衣也难掩他的英武与俊朗,反而带一点沧桑的气质,显得他更有魅力。
“与成!”朱翊钧欣喜若狂,三两步就跑了过去,什么帝王的威仪全都抛到了脑后。
掐指一算,陆绎受他父亲陆炳的牵连历经已经一年多了。
朱翊钧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赦免陆绎。但那时候高拱把持朝政,陆绎就是让他赶走的,绝不会同意赦免他。
后来,朱翊钧好不容易把高拱赶走了,张居正又告诉他,他是皇上,这件事不应该由他提出来。
于是,借着皇帝登极大赦天下,张居正联系俞大猷、张瀚等曾经受过陆炳帮助的官员,上疏乞求赦免陆绎和陆綵。
皇上怜惜他兄弟二人,又念及陆炳曾挽救世宗性命,不仅赦免了他俩的罪,还官复原职。
陆绎接到圣旨,便立即从浙江回京,知道朱翊钧一直惦记着他,到了京城直接就进宫面圣。
他离京的时候,朱翊钧还是皇太子,回来已经是皇上了,赶紧跪下来行大礼:“臣参见陛下。”
他刚弯了个膝盖,就被朱翊钧一把扶住了手臂:“与成免礼。”
他又看向一旁的陆綵:“你也起来吧。”
“谢陛下。”
朱翊钧有很多话想问陆绎:“你在浙江好不好?”
“学会种地了吗?种地难不难?”
“我给你的银子够花吗?能不能吃饱?”
“有没有带遇儿去西湖玩耍……”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陆绎好像还有个儿子:“对了,遇儿呢,你先送他回家了吗?”
他一口气问了那么多问题,陆绎就是想回答,都插不上嘴。说到陆遇,陆绎才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没有。”
朱翊钧忽然想起来:“是了,你家宅子已经被我父皇没收了。”
“没关系,你现在回来了,我把宅子还给你就是了。”
陆绎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一年多过去了,朱翊钧仍是那么惦记着他,嘘寒问暖,担心他吃不饱,担心他没地方住,还关心他儿子。
旁边刘守有拿手臂撞了他一下:“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谢恩。”
陆绎这才躬身抱拳:“谢陛下赏赐。”
朱翊钧笑了笑,余光却看到殿门口露出半个小脑袋,一双大眼睛转啊转,好奇的打量着殿内,很快就有太监上前,惊慌失措的想要把他带走。
朱翊钧却冲他招了招手:“遇儿,来,进来。”
陆遇小跑着来到陆绎身旁,紧贴着父亲,抬起头看着朱翊钧:“哥哥我记得你,你是太子。”
“不可对陛下无礼!”陆绎一把捂住儿子的嘴,轻斥道,“快跪下!”
陆遇很少见到父亲如此严肃的时候,听话的要跪,却被朱翊钧扶了一把:“免了免了!”他又摸摸陆遇的头,“遇儿长高了许多。”
陆遇贴着陆绎站好,伸出四根手指:“我四岁了。”
这孩子其实有些认生,又总忍不住仰起头看向朱翊钧,因为这个穿龙袍的小哥哥长得太好看了。
朱翊钧又看向陆绎,这一年多来发生了好多事情,从父皇生病到驾崩,再到高拱欺负他年幼,被他赶走,他都想和陆绎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