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背着手在大殿内踱步:“先生的意思是,留沐朝弼一条命,还能牵制沐昌祚,不听话,再把他爹送回去。”
张居正欣慰的点点头,他这学生,聪明得不像话,无论什么事,总是一点就透,看来是学到了他的精髓。
朱翊钧又道:“不能让他回云南,那就押往南京囚禁起来吧。”
黔国公的事情解决了,虽然没有如朱翊钧理想的那样,杀了沐朝弼,但将他囚禁起来苟延残喘何尝不是一种折磨,还能牵制他的儿子,一举两得。
朱翊钧刚松了一口气,四川巡抚又呈上奏疏,僰人阿家三兄妹起兵造反,自立为王。
因为此时,朝堂上再次争论不休,一边主战,一边主和。
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年都有人造反,不是广东,就是广西,不是贵州,就是四川,处理这种事情,朱翊钧已经很有经验。
这个僰人据说从商朝开始,跟随武王伐纣开始兴盛,至今已经有两千多年,在川南一带建立僰国,置都九丝山。
大明建立以来,僰人不满朝廷辖制,据不纳税,朝廷先后对其进行11次征剿,但因为九丝山地处天险,易守难攻,朝廷折损大量兵士,也未能拿下。
因为地势险要,朝中许多大臣仍建议以招抚为主。但朱翊钧冷笑一声:“两百年了,招抚要是有用的话,还能征剿11次都未能成功?”
“这个什么阿家三兄妹,就是仗着地势险要,朝廷拿他们没办法,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造反。”
“什么阿大王,阿二王,阿幺妹,听这名号跟戏台子上唱戏似的。这兄妹三人应该也没正经学过兵法谋略,强攻不下,就智取。”
“当初怎么平定韦银豹的叛乱,现在就去怎么平定这个僰侯国。”
“再不行,就让殷正茂去。”
殷正茂虽是文官,打仗确实很猛,身为两广总督,平定古田叛乱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往肇庆,抵御流寇的同时,还平定了周围异族叛乱。
朱翊钧和张居正主张团练乡兵,抵御外敌,两广地区正是由殷正茂负责。
他的思路太清晰了,决策也没有问题,张居正只是对最后这个人选有一点异议:“石汀(殷正茂号)不能去,他要坐镇两广地区,不可轻易调离。”
两广地区叛乱频发,这么多任总督,只有殷正茂能镇得住,两广地区一日不安定下来,他就不能走。
朱翊钧问道:“那让谁去?”
张居正很快给出了人选:“刘显。”
刘显,狼山总兵,曾经与戚继光、俞大猷一同在江南抗倭,也是一员猛将。
“好!”朱翊钧笑道,“就派刘显去。”
朱翊钧虽未亲政,但张居正事事都与他商议,也会认真听取他的意见,说得好,从不吝惜溢美之词,若是想得不够周全,也会耐心的引导他。总之,在政事上给足了他参与感。
师徒二人的想法总能不谋而合,且愈发默契,重大事件,他俩商议之后就能做决定,事后再行向皇太后禀报。
皇太后也发现,朱翊钧已经十四岁,读书之余,于国事上也能处理得游刃有余。
儿子聪明、懂事、有担当,她这个老母亲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转念一想,倒也不是完全不操心,现在有一件事,他觉得自己应该踢儿子操心了。
民间男子十六岁成丁,朱翊钧小小年纪登极,也该考虑立后之事。
皇帝大婚不比民间,皇后人选要通过选秀,优中选优。从物色秀女,到确定人选,再到大婚至少也要一年多。
皇太后认为,现在就该着手去办这件事。
为此,她专门把张居正叫来,商议此事。
张居正表面顺从的听着,心里却想,咱们这位皇上,年纪虽小,早就偷偷溜出宫去,招惹了一大片桃花,想必皇太后还不知道此事吧。
皇太后确实不知道,关键朱翊钧招惹的那一大片桃花也不符合皇后的要求。
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太祖高皇帝在《皇明祖训》中规定,皇室婚配,无论男女,都得从民间选。
皇太后说了半天自己的想法,却见张居正一声不吭,便问道:“元辅以为如何?”
张居正向皇太后躬身一拜:“臣以为,陛下年纪还小,大婚之事不必操之过急,眼下当以读书和国事为重。”
这话与皇太后意见相左,但也说得在理,看在他长得这么帅,胡子这么长的份儿上,皇太后点点头,勉强算是同意了。
“那就晚些时候再议吧。”
回头张居正就将此事告诉了朱翊钧:“太后正打算筹划为陛下大婚一事。”
“嗯???”朱翊钧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谁说我要大婚了,这事儿怎么没人问过我?”
“抗拒”二字就差写在他脸上,张居正笑道:“陛下不必担心,臣已经说服太后,此时以后再议。”
朱翊钧大大的松一口气,一把挽住张居正的胳膊,歪头靠在他的肩头撒娇:“先生懂我。”
这孩子从小就爱撒娇,要抱抱,长大了,抱不动了,爱撒娇的毛病却一点没改。
张居正却道:“但臣有一个条件。”
敢和皇帝谈条件,除了他,朝堂上下,也没谁了。
朱翊钧拉着他往后面的暖阁走:“什么条件,先生尽管提。”
张居正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对陛下而言,只是一件小事罢了。”
他要朱翊钧先答应,但朱翊钧不上他的当:“先说来听听。”
“陛下以后不要再随意出宫了。”
朱翊钧坐在榻上,顺手摘了颗葡萄放嘴里:“那可不行,此事我不能答应先生。”
“陛下……”
张居正还要说什么,被朱翊钧打断:“我知道,大家是担心我的安危,我就在京城逛逛,也不去别的地方,身边还有与成和思云他们,不会有危险的。”
张居正无奈摇头:“臣……只是不想再欺瞒太后。”
朱翊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那我答应先生,未来三个月呆在宫中,不再出去,可好?”
“……”
他倒是机灵,京城已然入夏,未来三个月是京城最热的时候,宫殿里有冰镇西瓜、葡萄、荔枝、酸梅汤、莲子茶,还有大块的冰鉴消暑,他才不出门晒太阳。
第189章 气温一日比一日高……
气温一日比一日高,毒辣的日头高悬在头顶,暑气一浪一浪的,熏得人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
朱翊钧上午在文华殿上课,下午在文华殿看书,晚上干脆就在文华殿后面的暖阁住下,只有到了上朝的日子,他才趁着天不亮去一趟乾清宫,太阳刚升上来就结束朝会,又回到文华殿。
张居正真是服了他了,往外跑的时候拦都拦不住,宅起来又不挪窝。
小的时候,朱翊钧还能爬在盛冰块的冰鉴上睡觉,现在长大了,只能坐在上面,大长腿屈着,手肘支在膝盖上,左边是一摞一摞的奏折,右边是冰镇的荔枝和葡萄,清香扑鼻的薄荷莲子茶,一口下去,通体舒畅。
其他奏章朱翊钧都是大致浏览一遍,交给内阁和六部处理,只有四川送来的战报他才会逐字逐句的仔细阅读。
主帅刘显召集部下反复商议,认为九丝城地形险要,不可强攻,只宜智取。这和朱翊钧一开始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这只是一个想法,如何根据具体情况实施还得看将领的临场指挥。朱翊钧远隔几千里,按照所学,在脑子里有个大概的谋划,无非就是找一些当地军士打入敌人内部。
事实也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刘显决定派一个名叫白鹤的精干副将,打入九丝城中,骗取阿家三兄妹的信任后,用内外夹攻的办法来攻占九丝城。同时还挑选出二十多名智勇双全,擅吹唢呐之人,由白鹤带领,一齐打入九丝城作内应。
朱翊钧抬起头来问冯保:“为什么要擅长吹唢呐的人?”
冯保只知道经此一战,僰人被灭族了,就此从历史上消失。
明朝后期,许多将领为了刷人头,领军功,有屠城的习惯,甚至屠杀百姓凑数。
一个延续两千多年的民族就此消失,况且刀下亡魂大多都是普通百姓,未免有些残忍。
“大伴?”
冯保回过神来:“回陛下,我也不甚清楚。”
朱翊钧开了句玩笑:“难不成是去给阿家三兄妹展示才艺?”
往下一看,还真是。
奏疏中提到,白鹤带领部下假扮成奕族、苗族人,被官兵追杀,逃往九丝城后,就对阿大王说他们被官兵拉去搬运军粮,因忍受不了虐待,大家约好—起逃走,却不慎被官兵发现,遭到追杀,有好几个人已被杀害,他们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请阿大王收留他们。
这封奏疏送往京城的时候,白鹤与他的部下已经成功进入了九丝城,不仅骗取了僰人的信任,白鹤还凭借自己英俊的外表,高超的武艺以及难得的音乐才华骗到了阿幺妹的芳心。
看到这里,朱翊钧心情忽然有些复杂,一言不发的站起来,走到窗边。
推开窗户,热浪扑面而来,让朱翊钧心中愈发憋闷和烦躁。
虽说兵不厌诈,但伪装成奕族、苗族,声称受到官兵虐待,就能轻易骗取对方信任,这不也侧面反应了当地官兵在老百姓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
这些年来,各地起兵造反层出不穷,虽然有的是因为异族首领不愿接受朝廷统治,妄图自立为王。可普通百姓为什么会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投身造反事业呢?
因为许多人就没有安稳的日子可过。
朱翊钧年纪虽小,书读得多,有些道理自然也有了深刻理解,不会自欺欺人的以为,如今的大明真是什么盛世王朝。
虽然张居正没有告诉他,但他知道,就在去年,他刚即位那几个月,国库支出完各地军费,以及营建昭陵的银两之后,紧张到甚至付不出官员的俸禄,只能用苏木和胡椒代替。
有官员度日不过,是他让冯保派人偷偷送了些银子过去。冯保回话说,幸好去的及时,人已经悬在了房梁上,晚一刻就要出人命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国家陷入了百姓长期吃不饱饭,国家年年入不敷出的境遇。
朱翊钧想起了他的皇爷爷,一辈子把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想要如汉文帝那般天下大治,却被大臣以年号嘲讽“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他的父亲则是另一个极端,什么事都不管,全都交给大臣,看起来似乎因为推行新政,有了一些转机,但国库仍是年年赤字。
“大伴,”朱翊钧叹一口气,问冯保,“你说,大明真的可以如书中所说,使天下大治吗?”
“……”
这问题问得,冯保都不知道从何答起。在皇上面前违心的说几句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哄他开心当然可以,但没什么意义。
朱翊钧见他又不说话,便笑道:“大伴什么时候说话也开始瞻前顾后了?”
他转头看向冯保:“在我面前,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冯保轻轻摇头,温柔笑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天下共主,若能励精图治,恭俭以济斯民,天下大治只是迟早的事。”
朱翊钧说道:“对于张先生提出的新政,我倒是有一些想法。”
冯保笑道:“陛下何不与元辅商议?”
朱翊钧摇头:“张先生不会答应。”
冯保好奇,究竟什么改革意见,是张居正这么激进的改革家都不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