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兰也不过十三四岁,有些话女儿家实在难以启齿,她只好低着头:“望陛下恕罪。”
朱翊钧忽的大笑起来:“逗你玩的,这点小事,哪儿能真的治你的罪。”
他现在是惯犯了,根本不在乎出宫被谁逮到。
时辰不早了,朱翊钧哗啦开张若兰,迈腿进了张懋修的小院:“妹妹让一下,我要和懋修出城去玩,妹妹这次可不许告状了。”
张若兰:“……”
张懋修正在屋里读书,隐约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动静,一抬头就看到了朱翊钧,欢喜的迎上前,正要跪,却被朱翊钧一把抱住,继而拉牵他的手:“走,带你出门玩去!”
朱翊钧牵着张懋修风一般跑出小院,直奔大门而去。
张若兰真希望自己没来过,对他们出去撒欢的事情一概不知。
上了马车,张懋修才说道:“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去?”
朱翊钧说:“出城去。”
“出城!!!”出城就意味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张懋修皱起眉头,“我还有好几篇文章没有温习。”
朱翊钧摸摸他的脑袋,“考状元也不差这半日。”
陆绎和刘守有驾着马车,按照朱翊钧的吩咐,出了城就找周围的农舍,哪里田多去哪里。
马上就要到宿麦播种的季节,农户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朱翊钧拉着张懋修蹲在旁边看农户翻地,一下一下,挥汗如雨,全凭力气。
这一块土地距离水源较远,灌溉极为不便,若是老天爷长时间不降雨,农户就需要到远处担水。
一户农舍门前的院子里,一篮一篮放着即将播种的宿麦种子,都是选的上一年留下来的最好的小麦,浸泡在水中催芽。
朱翊钧拉着张懋修,坐在旁边,自来熟的与一位农妇闲聊,听她说,这些种子来年长成麦子,没有天灾,顺顺利利,也只是勉强够一家老小过活,若是遇到旱灾、蝗灾,那全家人就得饿肚子了。
朱翊钧注意到旁边有几个孩子正在追逐玩闹,小的五六岁,大的也十来岁,有男孩儿也有女孩儿。
朱翊钧问道:“这些都是你家的孩子?”
农妇笑道:“有两个是大伯家的,但前两年光景不好,粮食不够吃,大伯听人说南方能出海做生意,便也去了,至今没有音讯,孩子母亲去年生病,走了。”
张懋修看着那几个年龄偏大一些的孩子,呢喃道:“这个年纪,该送他们去读书才是。”
读了书,将来考取功名,就不会饿肚子了。
朱翊钧一把捂住了大少爷的嘴,饭都吃不饱,拿什么读书?
他将手伸进大篮子里,水是温的,充分吸收水分的种子颗颗饱满,似乎只是轻轻触碰,就能预见到它们破土而出、茁壮成长、麦穗两歧的样子。
朱翊钧收回手站起身来,对妇人笑道:“放心,来年一定能风调雨顺,岁稔年丰。”
随后又让冯保取了些碎银,放在一旁:“给孩子们买些糖吃。”
第191章 朱翊钧先送张懋修……
朱翊钧先送张懋修回家,马车上,张懋修看看朱翊钧,欲言又止。
朱翊钧问他:“种地辛不辛苦?”
张懋修点点头:“辛苦。”
朱翊钧又问:“种地辛苦还是读书辛苦?”
张懋修却说:“我不觉得读书辛苦。”
朱翊钧摸摸他的耳朵:“是,我们懋修要考状元的。”
“像杨慎那样的状元。”
张懋修心中有目标,终有一日,要像杨慎那样,成为首辅家的状元。
这可不容易,在明朝,贫苦出身高中状元那叫光耀门楣,首辅的儿子但凡名次考得高一些,那些言官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唯有杨慎,他爹杨廷和历事三朝。两朝首辅,而他这个状元,却是真才实学,人人服气,言官们屁都不敢放一个。人家的才学和著作摆在那里,十一岁能写出“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这样的句子,还能拟写拟作贾谊的《过秦论》。
世宗驾崩之后,杨廷和父子平反,朱翊钧读过一些他的著作,看到喜欢的,也偶尔写信与张懋修讨论。
张懋修心中有了目标,读书的苦自然也不觉得苦了。
他却咬了咬下唇,又偷偷看了朱翊钧一眼,仍是有话想说。
朱翊钧仰靠在马车里:“想说什么就说吧。”
张懋修又垂下眼眸,小声道:“我仍是觉得,那些孩子该去读书。”
“是。”朱翊钧没有否定他的说法,却看向冯保,“大伴,你说说那些孩子为什么没去读书。”
冯保叹一口气:“读书需要去私塾,私塾读书需要向父子奉上束脩之礼。三公子也听到了,收成好的时候,才能勉强填饱肚子,收成不好,就得饿着,哪里有闲钱给孩子读书?”
张懋修说:“不读书,长大之后也只能种地,勉强填饱肚子。他们的孩子也只能种地,勉强填饱肚子。孩子的孩子也一样,子子孙孙都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可是,只要克服困难,努力读书,考上功名,做了官,将来他的子孙也能读书,考功名、做官。”
张懋修想了想:“就算不做官,识文断字,也总能做些别的糊口。”
朱翊钧赞同的点点头:“懋修说得对。不过,所有人都不想种地,去读书,想做官,那就没有人种地了。”
“没有人种地,大家吃什么,朝廷也不需要那么多官吏,最后那些书读得不好的,还是得去种地。”
张懋修捋了捋这个逻辑,发现他说得没毛病。
一旁的冯保则是再一次对朱翊钧刮目相看,他说的这个道理,总结起来有一个词,叫内卷。
张懋修顺着他的思路说道:“反正都是种地,何必浪费时间读书,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朱翊钧坐正了身体,“种地也需要读书,只不过,读的不该是圣贤书。”
张懋修惊讶道:“那该读什么书?”
朱翊钧皱起眉头:“应该读那种能收获更多粮食的书。”他又看向冯保,“大伴,这算不算自然科学?”
冯保点头,温柔笑道:“算。”
张懋修摇摇头:“我没读过私塾,也没去过书院,但我知道,私塾和书院读的也是圣贤书。”
“大哥二哥都在国子监读书,除了《四书》《五经》,还会学一点骑射、算学和回回文字,但也不学如何种地。”
朱翊钧抬手,搭在张懋修肩膀上:“那你要努力了。”
张懋修问:“努力什么?”
朱翊钧笑道:“努力考状元,当上国子监祭酒,开设新的学科,让更多孩子读书。”
“说不得以后科举考试也不只考八股文和策问,也考别的。”
国子监祭酒,不仅掌管国子监事务,更要负责全国的教育工作。
这个饼画得不错,张懋修听完很是憧憬,考状元的动力更足了。
朱翊钧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忽然喊道:“停车!”
他拉着张懋修从马车上下来,不远处的胡同口,正是穆宗喜欢的那间果饼铺。
几年不见,果饼铺又多了个小朋友,约莫三四岁,踮起脚尖,看着小摊上的点心流口水。
朱翊钧背着手,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想起那个叫刘大实的孩子。
张懋修张了张嘴,不知该称他“陛下”还是“哥哥”,最后还是轻声唤了声:“哥哥。”
朱翊钧回过神来,问道:“简修爱吃什么?”
张懋修笑道:“他呀,什么都爱吃。”
朱翊钧让王安去买了几大盒果饼,自己留了一盒,剩下的给张懋修:“今天不小心劈断了他的桃木剑,买些点心哄哄他。”
“你拿回去,叫上嗣修和若兰一起吃。”
“……”
九月九日这天是重阳节,宫里有登高的习俗,朱翊钧一大早来到慈宁宫,准备陪皇太后去登万岁山。
一进入正殿,他就看见淑太妃跪在地上,嘤嘤哭泣。
淑太妃,就是穆宗的淑妃,以前的秦嫔,栖霞公主的生母。
皇太后坐在正前方,神色严肃,又实在为难,看到朱翊钧,便说道:“皇帝来得正好,这事儿你来处理吧。”
朱翊钧只看到站在一旁的小妹,伸手捏了把她的脸蛋儿,问道:“什么事?”
皇太后身边的宫女说道:“淑太妃偷了宫中一盏金茶壶,送出宫去。祖宗规矩,宫里的物件不可流落民间。”
“啊?”朱翊钧懵了,“什么金茶壶?”
淑太妃的贴身宫女回道:“是先帝所赐。”
朱翊钧又问淑太妃:“你拿金茶壶做什么?”
淑太妃给他磕头:“年初,臣妾的父亲就患了重病,家中贫寒无钱医治,大半年来,臣妾多次送银子回家,父亲的病仍是没有起色,实在没有办法,便让宫中太监把金茶壶带出宫去交给胞弟,卖了换写银两给父亲治病。”
朱翊钧思忖片刻,又看了看一旁天真无知的幼妹,最后叹口气,说道:“赐你二十两白银,再让太医去看看你父亲的病究竟有没有德治。”
“宫中的规矩不能乱,金茶壶朕会派人追回来。”
“至于你……”朱翊钧看向皇太后,“如何处治淑太妃,还是由母后决定吧。”
淑太妃在宫中一向本分,家里还有个重病的老爹,况且她还有个女儿要照顾,皇太后也不好罚她的俸银,只得说道:“回去禁足一月。”
朱翊钧牵起幼妹的手,对淑太妃说道:“你先回吧,晚些时候,朕会派人送她回永宁宫。”
淑太妃推下之后,皇太后单手扶额无声叹气,前朝的事要她这个妇人操心,一双儿女要她照顾,后宫也不让她省心。
朱翊钧最会哄人:“母后,别叹气了,今儿天气好,儿子陪你散心去。”
他陪着皇太后,带上弟弟妹妹,到万岁山登高赏景。红彤彤的柿子挂了满树,朱翊钧飞身上去摘了最大那个,碰到皇太后眼前,还没开口,瑞安公主这个小机灵鬼就抢了他的话:“哥哥说过,这叫柿柿如意。”
皇太后接了柿子,这才笑起来。
皇太后登上观德殿二楼,那里已经备好了茶点,她刚坐下来,不远处的空地上,朱翊钧手把手教弟弟妹妹射箭,兄妹四人的欢笑声远远地传到皇太后耳里,心中的郁结也消散了不少。
虽然是一胎所生,比起潞王,瑞安公主在各方面似乎都要更强一些,读书是这样,射箭也是这样。
潞王连射箭的姿势还没学会,瑞安公主已经能成功的把箭射出去,尽管没能中靶,朱翊钧却很满意,弯下腰来与她击掌。
潞王见了,也伸出手来:“哥哥,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