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次辅吕调阳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日在文华殿,小皇帝巴拉巴拉跟他说了一大堆,一副坚决要做“当代宰予”的模样,这怎么大臣稍微激烈的反对一下,皇上就妥协了?
只有张居正,面不改色的站在那里。他很了解他的学生,缩短丁忧时间并非开玩笑,但也不是非得现在做。
先抛出个他们反应最激烈,最不能接受的,在朝堂上争吵一番,皇上放低姿态妥协了,其他几条照常推行。
很快,有官员就主动请辞的官员再回来需重新参加科举考试,以及丁忧起复需要观证和考核这几条上疏反对。
奏章堆了一桌子,朱翊钧也不着急,一本一本看过来,有言辞温和的,跟他讲十年寒窗有多不易,朝廷有明文规定,考中举人就是有功名在身,终身有效,除非被革除功名。
激烈一些的,甚至也同样用请辞来威胁和对抗。
对于前者,朱翊钧让内阁汇总,统一回复,若想要功名就不会辞官,辞官就等于功名也不想要了,任何人都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今天想走就走,明天想来就来,把朝廷当什么了,心里还有没有君父?
对于后者,想走就走,不拦着。
至于这几项新的政令,皇上在朝会上给了诸位大臣畅所欲言的机会,也亲自询问过是否有意见,大家都没提,那就是没有。
后面再想提,晚了。
张居正手底下有的是得意门生,许多都安排在科道官的位置上,除了对付政敌还能带节奏。
之前丁忧的事情皇上都已经妥协了,各位不要得寸进尺。仔细想想,只要大家管住嘴,别跟以前一样,稍不如意就撂挑子,这条规定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对于那些请辞的奏疏,内阁还没有把同意的批复发下去,就有人反悔了,表示自己太冲动,蒙受皇恩,理应为君分忧。
个别要面子,不愿屈服的,张居正也不强求,想走就走,后面还有一堆改革,就不留着添堵了。
这件事平息下来,没几日,朱翊钧又下发一道诏书,去年,全国各地征收上来的赋税都有所增长。除去必要的开支和来年备用,国库还有一些结余,皇上打算给大家发点福利,涨涨俸禄。
最后还不忘给大臣们画饼,大家好好干,来年国库充盈,俸禄还能涨。
那几位请辞的
官员,人还没离开京城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们也并非真的想辞官,就是摆一摆读书人的姿态,皇上不允就是了,怎么还真让他们走。
想起来了,皇上还没亲政,都是内阁的主意。
户部和御马监核算去年国库收支,再呈给朱翊钧。都以为他只会看结果,但朱翊钧对他们的结果并不满意。
朱翊钧手里拿着几页纸抖了抖,对冯保说道:“大伴,我觉得这太简单了。”
冯保说道:“就这短短几页纸,户部和御马监十多个人加起来,算了好些天,不简单了。”
朱翊钧却道:“我想起几年前歙县的‘人丁丝绢’案,帅嘉谟一个人通过计算历年账册,就能揭开一桩延续两百年,涉及上百万税银的大案。”
“我想,通过算学能看出来的,不能只是收了多少税,花了多少钱,谁花的多了,谁花的少了。”
冯保点点头:“数据分析的确能体现出许多问题,不过……”
不过,想要将数字加以汇总、理解并消化,最大化地开发数据的功能,发挥数据的作用,提取有用信息和形成结论不仅需要数学,还需要强大的计算机。光靠人来概括和归纳,工作量太大,效率太低。
朱翊钧问:“不过什么?”
冯保笑道:“陛下想看什么,告诉下面的臣工便是,其他的,让他们去想办法。”
朱翊钧点点头:“大伴说得对。”
“对了!那个帅嘉谟,我差点把他忘了,他乡试过了吗?”
这个问题让礼部一查就知道了,帅嘉谟毕竟在国子监读了几年,乡试过了,就是名次不太好。
朱翊钧并不在意:“我也没指望他入阁拜相,考过就好。”
“等他考中进士,就安排他去户部,专门负责核算赋税。”
户部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吓死,皇上这是安的什么心,帅嘉谟要是像在歙县那样来把户部的账册都算一遍,那还得了。
三月十五是殿试时间,皇帝亲临皇极殿,策题发下,考生开始作答。
朱翊钧挨个看了一圈,看到了帅嘉谟,却没看到张敬修。
后来他问张居正才知道,张敬修会试落榜了。
帅嘉谟最终的成绩也不理想,但按照朱翊钧交代的,内阁先把人安排到户部观政,之后自然也会留在户部,从主事做起。
朱翊钧有时候看过户部的题本,会宣他来文华殿,告诉他自己想看什么,让他回去准备。
帅嘉谟的确是个统计方面的人才,总能
根据朱翊钧的要求,在短时间内呈上他想要的。
冯保想起此人在历史上的遭遇,为民请命,却没有一个好的结局,流放三千里。
如今这样,人尽其才,挺好。
帅嘉谟在算学方面确实很有天赋,朱翊钧对冯保说道:“我现在觉得户部也不适合他。”
冯保问:“那依陛下的意思,哪里更适合他?”
朱翊钧说了个冯保意料之外的地方:“国子监。”
“……”
就帅嘉谟那个三甲三百多名的成绩,自己写个八股文都只是勉勉强强,让他去国子监做官,那和误人子弟没什么区别。
但冯保明白朱翊钧的意思:“殿下是想让他去教授算学?”
朱翊钧摇头:“我还想让他去兵部、工部、钦天监,甚至月港。”
“但我发现,我不能逮着他一个人用,我得让他发掘更多和他一样,精通算学之人。”
他算是发现了,朝中这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官员,除了像张居正这样,于治国方面特别有能力和远见的,其他人除了夸夸其谈,就只会写弹章给他添堵。真正让他们干点事实,啥也干不好。
不过不要紧,张先生的考成法自会教他们如何做官。
他发现像帅嘉谟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才,虽然圣贤书读得不怎么样,但是在需要计算的方面确实很好用。
就如同小时候大伴对他说的,算学是一切的基础。就说一个考成法,从制定到落实,大臣们的考核、时限,哪一样不需要算学?
尤其是掌管国家赋税的户部,那更是离不开数字,他需要更多这样的人才,来解决实际问题,而不是通过八股文,选拔一堆就会拿圣人之言在朝堂上吵架的文官。
不过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已经过去了,下次考试还早着呢,人才也并非随便找找就能有,此时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来。
第197章 开春之后,天气渐……
开春之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朱翊钧上午上课,中午去慈宁宫,陪太后用个午膳,下午就顺道去西苑。
世宗刚驾崩那几年,他始终告诉自己,皇爷爷并没有离开,只是一如既往生活在西苑,只要他不去,皇爷爷就一直都在。
这几年,尤其是父皇驾崩之后,他搬进了乾清宫,对于亲人的离世,渐渐开始释怀,反而会想念小时候和皇爷爷一起生活和玩耍的地方。
他甚至想,要不搬回万寿宫去住,这个想法差点没把大臣吓死,被世宗支配二十多年的恐惧立马涌上心头。
好在朱翊钧只是说说,没有真的要搬。
霜眉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精神还不错。朱翊钧每次去西苑都会带上它。有时在水云榭钓鱼,在柳树下练武,有时泛舟太液池,他捧着一本书看,霜眉就在旁边翻着肚皮晒太阳。
这日子太惬意了,有时候连朱翊钧也会忍不住,躺在船上小憩一会儿。
一觉睡醒了,夕阳西斜,残阳铺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朱翊钧看一眼手里的《临川先生文集》,想到王安石变法,又想到那个支持他变法的神宗赵顼。
他忽然随口说了一句:“赵顼支持变法,我也支持变法,他推行新政,我也推行新政。”
“他庙号神宗,等以后我死了,那些大臣会不会也给我上……”
冯保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没等他说完,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陛下!”
船上其他人也惊得跪倒一片,霜眉机敏的抬起头,浑浊的眼眸看向朱翊钧,又靠近他几分,贴着他躺下来。
冯保有点生气,这么多年,全心全意的照顾他,从一颗又白又软的小团子,养成翩翩少年,哪里听得了他说这个?
但他毕竟是皇帝,冯保也不好发作,只低声道:“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
朱翊钧去拉他的手:“我就是,随口一说。”
冯保收回手,转头看向湖面。
朱翊钧知道他生气,赶紧扑上去,搂着他的腰,靠在他肩头撒娇:“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嘛,你别当真,大伴~”
冯保哪能真跟他生气,暗自轻叹一声:“陛下,您现在是一国之君,有些话,不能随便说,尤其是面对大臣,三思而后行。”
“嗯嗯嗯~”朱翊钧点头,“我知道了。”
到了四月,天气实在太好了,朱翊钧在宫里实在呆不住,打算出门逛逛。
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出门必定要去一趟张居正的府上,这次也不例外。正好碰到张家兄妹几人都在花园里,这大好的春光,蓝天白云,花团锦簇,年纪更小的张允修和张静修,在旁边追逐玩闹,其余几人看起来却心事重重,尤其是张敬修。
朱翊钧走到石桌旁,笑道:“哟,大家都在呀。”
几人赶紧站起来,要给他行礼,朱翊钧却压了压手:“坐吧坐吧,别这么客气。”
张敬修、张嗣修和张若兰三人各自坐下,张懋修站到一旁,把石墩子让给朱翊钧。
朱翊钧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下人端上点心,张懋修亲自结果茶盏放在朱翊钧跟前。
朱翊钧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一低头,左右两条腿,一边挂了个挂件,正仰着头冲他笑。
他天生有一种魔力,特别招小孩子、小动物喜欢。
朱翊钧一手一个,捏捏他俩的小脸,又拿了点心喂给他们,两个小家伙便捧着绿豆糕,到旁边啃去了。
朱翊钧目光扫过众人,一眼就看懂了他们兄妹在愁什么。
会试落榜,这对于首辅家的长子来说,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这一个多月,张敬修门都不敢出,以前那些朋友、同窗的小聚他也都推了,实在没脸见人,总觉得人家都在笑话他。
弟弟妹妹实在不忍心看着大哥如此消沉下去,于是,举在花园里,准备开导开导他。
可张嗣修、张懋修、张若兰,个个读书做文章都比他好,实在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倒是张敬修自己,愤懑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从小我读书就不如你们,父亲也没对我抱有期望。”
朱翊钧皱眉:“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张敬修低头:“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没有训斥过我一句,我甚至都很少见到他。”
朱翊钧摇摇头:“你很少见到他,因为他是元辅,内阁有许多政务都需要他亲自处理。”
“他没有训斥你,是因为你科举落榜本就消沉,他不忍心再责备你。”
张敬修喃喃道:“是……这样吗?”
“是的呀,大哥。”张嗣修说道,“好几次,夜里我看到父亲提灯站在你的院门外往里张望,既担心你,又不想打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