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照做,策马走在最前面,进入军营,朱翊跟在一众副将身后,目光扫过每一名士兵的面庞,第一遍竟然没看见李诚铭。
他旁边站着王世琦,小声问道:“此处可有一名叫做李诚铭的士卒?”
王世琦回道:“有的,武清伯长孙,他就在这儿。”
朱翊钧道:“我怎么没看见?”
王世琦忽的反应过来,武清伯的长孙,正是朱翊钧的表兄。
他也伸长了脖子看了一圈,为难的说道:“人太多,寻不见。”
“等今日操练结束,再宣他来面圣。”
朱翊钧摆了摆手:“无妨,只要人还在就行。”
今日第一项训练是跑步,一口气跑一里路,不能喘气。
朱翊钧心想
,才一里路,那不是随便跑跑,还喘什么气。
随后,他才发现,士兵们个个身着重甲,肩扛重物,就连手里拿的兵器也是特制的,更大更沉。
他让王世琦也去给他找来一身同样的装备,自己换上试了一下。平时在宫中,他需要在一些礼仪活动中着戎装,但那只是徒有其表,实际没什么重量。
而军士们穿的,是真正的铁甲,分量惊人,穿戴还特别复杂。再加上负重,拿上兵器,初次尝试,跑起来很难把握重心。没有武功的年轻人,第一次这么练,大概率要摔跤。
朱翊钧找了个空地适应了一下,再跟着其中一个少队跑一里地,意外的,成绩还不错。
接下来还是这一身装备不能脱,继续跑二十里,需在规定时辰内跑到指定地点。成绩优秀的有赏,没有在规定时间完成则要挨罚。
身为总兵官,朱翊钧以为戚继光会骑在马上监督他的士兵,然而,戚将军却是下来,全副武装,跟大家一起跑。
不仅是他,他带来的几名副将也要一起跑。
既然大家都要跑,朱翊钧也不甘示弱,主动提出要跟他们一起跑。
他从小习武,身法轻盈灵动,招式迅捷灵巧,兼具内劲。前面他跑得很快,一直紧跟在王世琦身边,甚至还有多余的精力观察周围的环境。
但他毕竟年纪小,没有特别训练过耐力,负重几十斤,跑出去几里地,就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那几十斤的重量,仿佛变成了几百斤。
抬头看去,戚继光和他的几名副将冲在最前面,自己也不能认输,咬紧牙关,快步追上去。
他大部分时间在宫里,以前觉得皇爷爷和父皇到哪里都得乘坐銮舆,而自己每天往返于乾清宫和文华殿都用步行,体力好得惊人。
现在才发现,那也就是跟他皇爷爷和父皇比,到了军营,难怪人家征兵的看不上他。
他的速度越来越慢,一个接一个士兵从他身边跑过去,朱翊钧还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一开始为了跟上戚继光,跑得太快,等到路程过半,他已经没体力了。
“我,我来帮你拿。”忽然,一只黝黑粗糙的手伸到他跟前,打算接过他手中的兵器。
这只手很陌生,但这声音却有几分熟悉。朱翊钧扭头一看,这谁,不认识。
等等,好像有点认识。
不确定,再看一样。
这不就是被他发配到这里来充军的李诚铭吗?
当初那个欺男霸女,白日混迹青楼,只会哭哭啼啼的废物,竟然主动伸出手来
要帮他拿武器!
朱翊钧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面色苍白,眼下青黑,双目无神,形容消瘦,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如今却是黝黑粗犷,体魄强健,那双眼睛,在头盔下锃亮锃亮的,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难怪,朱翊钧刚才看了一圈,竟然没找到他。原来,他已经完全融入到那些农夫、矿徒之中,没有半分当初的影子。
而这件事本身远不如,当初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哭着求饶的人,现在要帮他拿兵器来得更震撼。
李诚铭见他愣神,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喊了声:“陛下。”
朱翊钧回过神来,推开他的手:“不用。”
李诚铭不敢说话,眼看着其他人一个个从他们身边跑过去。
朱翊钧感觉酸软的腿脚又有了力气,对李诚铭说了句“快跑”,提一口气,又开始拼了命往前跑去。
最终,他虽然没跑进前几名,但也没有拖后腿,全凭一口气,李诚铭都行,他凭什么不行?
中午,竟然是李诚铭给他做了顿午饭,简单几样小菜,手艺也不怎么样,却吃得朱翊钧五味杂陈。
“你还会做饭?”
李诚铭不好意思的笑笑:“最开始,我跟的师父就是火头军,我每天扛着一口大锅,跟在他后面跑。”
朱翊钧掐指一算,他把李诚铭发配到蓟镇来也快一年了。那时候就是想教训教训他,让他吃点苦头,还带着一点私心。
那时候,他就已经计划出巡,第一站正是蓟镇。他想的是继续冒充李诚铭从军。
没想到,近一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废物竟然真的练出来了。
可见,戚继光善于练兵,绝不是浪得虚名。
这二十里跑下来,朱翊钧精疲力竭,饿得头晕眼花,却没什么胃口。干脆放了筷子,和李诚铭聊天:“来吧,说说你这一年在戚家军的历练。”
“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只会哭,撒泼耍赖,想回家。”说起这些,李诚铭十分羞愧,“想着我爹和爷爷一定回来接我,再熬几日就能回去了。”
“就这么熬了二十多天,家里甚至没有派人来看看我,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接我回去了。”
“在军营里被嘲笑,被孤立,没人跟我说话,也没人把武清伯长孙放在眼里,每日操练,完不成一样要受罚,当时想着,不如死了算了。”
这一段符合朱翊钧的想象,他觉得李诚铭这样的纨绔到了军营,本该是这是这样的。
“后来呢?”他实在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契机促使李诚铭的改变。
李诚铭说道:“戚将军规定,新兵要练耳目。夜战多火鼓,昼战多旌旗,戚将军自创一套旌旗和火鼓的号令,并刊印成册,分发给每个哨队,让大家闲暇时聚集在一起学习。”
“戚将军会到各处军营亲自考核,如果有一条记错,就要被责打一板,以此督促大家学习。”
朱翊钧点点头:“这个我在《纪效新书》上看过,这套他自创的旌旗和火鼓号令,在浙江时就有了。”
李诚铭又道:“但戚家军招募来的士兵全是农夫、矿徒、苦力,没读过书。我当时分到的那个哨队,就只有我识字。所以,每晚都由我向大家诵读并讲解。”
“他们觉得识字的人很了不起,对我格外敬重,在操练中帮助我不掉队,我也尽力帮助每个人牢记号令,通过考核。”
朱翊钧一听就明白了,这肯定是戚继光有意安排的。
无论如何,看到李诚铭有今天的改变,朱翊钧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惊喜。
他问李诚铭:“若朕现在准你回京……”
“写陛下!”李诚铭不等他说完,就跪下谢恩。
朱翊钧立刻沉下脸来,对他颇有些失望,却又听李诚铭说道:“不过,我想下个月再回去,陪爷爷和父母过了端午就回来。”
“噢……”朱翊钧喃喃低语,“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李诚铭眼巴巴的看着他:“可以吗?”
朱翊钧道:“那得戚将军批准,他才是主帅。”
“……”
下午,戚继光又督促将士们练武,亲自给他们做示范,攀爬城墙和悬崖。最后是各项考核,成绩好的就赏,不及格就罚,板子实实在在打在身上,绝不手软。
身为总兵官,对于士兵的日常操练,他都能做到亲力亲为,并且尽量照顾到每一处军营,就冲这一点,就值得加官进爵。
之前有言官弹劾他并没有歼灭多少敌人,可朱翊钧觉得,戚继光的功劳不在歼灭多少敌人,而在边镇安宁,常年无战事。
第212章 这一天可把朱翊钧……
这一天可把朱翊钧累得够呛,晚上回去,王安伺候他沐浴,他歪头就在浴桶里睡着了。
水快凉了,王安才轻声唤醒他:“陛下,去床上睡吧。”
朱翊钧累得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冯保和王安一起,伺候他穿好衣服,这才到床上躺着。
朱翊钧面朝里一动不动躺着,头发散落在外面,冯保拿了帕子,细细的替他擦干。
忙活了好一阵,冯保还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出去,却听朱翊钧喊了一声:“大伴。”
冯保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陛下,睡吧。”
朱翊钧艰难的翻了个身,躺平了:“全身酸痛,睡不着。”他把手伸过去,“你给我揉揉。”
冯保坐在床边,把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轻柔的给他按摩。
朱翊钧忽然问道:“大伴,你说朝廷花了那么多钱,修建长城,到底能不能抵御外敌?”
“……”
这个问题,他能提出来,冯保很惊讶,但却很难回答。
就目前来看,那肯定是有点用的,随着武器的不断发展,更新迭代,过个几百年,只能当个观光景点。
见他没说话,朱翊钧又道:“如果长城有用,为什么俺答当年能长驱直入,直逼京城?”
“如果没用,像戚继光这样精通兵法的大将,为何屡次上疏朝廷,修筑长城?”
冯保想了想,说道:“陛下可记得俺答是从哪里攻破长城的?”
“当然!”
朱翊钧没有经历过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但他却经历过嘉靖四十二年,俺答再次率兵进犯,登上万岁山就能看到冲天火光。
当年的圣旨、奏疏和公文我看过无数遍,倒背如流。
“是从古北口。”
冯保又说道:“那陛下可记得古北口地形如何?”
朱翊钧回忆了一下:“太祖高皇帝修筑长城,在古北口关跨山而建,其城筑于山顶之上,随山势升降起伏,蜿蜒曲折,如同鸟窝。”
“唐顺之写过一首诗:诸城皆在山之坳,此城冠山为鸟巢。到此令人思猛士,天高万里鸣弓绡。”
“古北口以北,东有蟠龙山,西有卧虎山,山势险峻,崖壁陡立,两山紧锁潮河,河岸道路只能容纳一辆车马通过。”
说到这里,朱翊钧皱起眉头:“照理说,这样的地形易守难攻,是不容易被攻破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