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又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把汉今天高兴,喝了个痛快,纵然酒量不错,也有些口齿不清。
“因为那几年,草原的气候一年比一年恶劣。大汗南犯大明,为了报复,大明每年都会到草原烧荒,牧民的日子越来越难熬。”
说话的是三娘子:“大汗年事已高,对于部落的掌控一日不如一日。”
“不仅大明需要和平,草原上的牧民也需要和平。”
在朱翊钧的影像中,蒙古人不是在内斗就是在犯边,妥妥的战争分子,何来和平一说。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一个蒙古人口中,听到“和平”二字。
如此说来,不管什么民族,女子生来就比男子多了一份慈悲心。朱翊钧忍不住想,若是草原各部首领都如俺答这般,年老多病,信奉宗教,把军政大权交给身边更有远见的女性掌管,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战争而丧命。
朱翊钧抬眸,不禁又多看了三娘子一眼,对方也正在看他,并端起酒碗朝他扬了扬。
朱翊钧不爱喝烈酒,但他愿意为了和平,敬眼前这位奇女子。
于是,他将酒杯推到旁边,换上酒碗斟满,一饮而尽。
三娘子不愧为女中豪杰,喝酒比他们这些中原男子更为豪气。此时,她的面颊微微泛起红晕,慧黠中又多了几分妩媚。
又是一大碗烈酒入腹,她将酒碗潇洒一抛,随即来到厅堂中央,跳起了蒙古传统舞蹈。
酒过三巡,朱翊钧没想到,还能看一场异族女子的歌舞表演。
只见三娘子盘旋至吴兑身旁,倾倒在对方膝下,偏头,真真如少女在父亲膝下承欢一般,露出天真而明媚的笑颜。
吴兑低头,带着笑意看向三娘子,眼中全然没有醉酒后的情欲,而是满满的慈爱与怜惜。
纵使女中豪杰,生在这世上,也有太多身不由己。九岁和亲,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成为他众多妻子中的一员。
而她的出嫁也并未给自己的部族带来和平,她甚至要怀着身孕,跟随丈夫远征瓦剌,以致半途产子。
俺答有无数个老婆,无数个子孙,大家都知道他时日无多,盯着他手中的权利。
辛爱不仅与侄子不和,和三娘子的关系也非常紧张。身为土默特部的继承人,爹还没死,权利却已然旁落,这叫他如何能甘心?
一曲舞罢,三娘子径直来到朱翊钧跟前:“李将军,我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第220章 如果朱翊钧没记错……
如果朱翊钧没记错的话,今日之前,他们素未谋面,三娘子为何会向他打听什么人?
“什么人,你说来听听。”
提起此人,原本豪放的女子忽的显现出一丝迟疑:“蓟镇那边,可否有一位蔡大人。”
“蔡大人?”朱翊钧回忆了一下,戚继光的副将中没有人姓蔡,“哪个蔡大人?”
三娘子叹一口气:“是蔡可贤蔡大人,隆庆五年,他任山西按察司副使,巡察岢岚兵备道,现在却不知去了何处做官。”
“蔡可贤?”
这个名字,朱翊钧隐约有些印象,但没有见过。隆庆五年,他还是皇太子,此人应是常年在地方为官,所以她未曾见过。
朱翊钧不动声色的笑道:“看来,夫人与这位蔡大人交情匪浅,几年过去了,竟还如此惦念他。”
三娘子面上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娇羞神态,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那年,有幸得兵道蔡太师至我营中,一申盟誓,以结永好。”
“我倾心于他,但自那以后,却再未得见。”
“咳~咳咳~~”
朱翊钧方才烈酒入喉,有点难受,冯保给他倒了杯清水,他刚喝了一口,听见这番话,惊得呛咳不止。冯保也吓坏了,在一旁给他拍背。
朱翊钧抬起头,看了一眼,另一侧的把汉,心道:“姐姐,你那‘孙子’在对面坐着呢,说话悠着点。”
三娘子也饶有兴味的看着他,大明的皇亲国戚就是娇贵,出门从军,还带着仆从。
“给俺答戴绿帽”这个话题,朱翊钧不想往下聊了,于是说道:“这位蔡大人不在蓟镇。”
三娘子却仍是不肯放弃,问道:“若李将军回京,可否帮忙打听一二。”
除了宣府、大同,蒙古人也到不了中原其他地方,朱翊钧实在不明白,她就算打听到了蔡可贤的下落,又能如何。
三娘子仿佛看穿了他的疑问,笑道:“我只是担心他因我而遭受不公,若得知他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朱翊钧爽快的应下来:“行,回京之后,我一定帮夫人打听蔡大人的下落。”
其实朱翊钧已经猜到了,为什么有方逢时、吴兑这样的朝廷重臣在场,三娘子却要来向他打听蔡可贤的下落。
不是他们不知道,是不愿意告诉她罢了。
翌日上午,陆绎送来一封京师的奏章,在抚顺马市诱杀朝廷命官,被李成梁征讨,后又败逃的王杲,在投奔察哈尔部的路上,被李成梁的副将活捉,张居正问他的处理意见。
朱翊钧提笔,在奏章上御批了两个字:“处死。”
王杲和董狐狸等人不一样,他的部落规模很小,兵败之后,部下被李成梁尽数斩首,族人也被俘虏。孤家寡人一个,杀了他并不会有什么后患。
董狐狸几人,背后还有部落和族人,杀了他们,兄弟子侄为了报仇,必然会带领整个朵颜卫的残部和牧民投奔其他部落。
杀三个人,壮大一个部落,得不偿失。
现在令朱翊钧头疼的正是如何摆平朵颜卫整个部落。
他吩咐道:“与成,宣方逢时、吴兑和郭琥三人觐见。”
三人就在督府,很快就来到朱翊钧住的院子。朱翊钧先问起了昨晚的事情:“三娘子和那个蔡可贤,怎么回事?”
方逢时和吴兑互相看看,没有回答朱翊钧的问题,而后,方逢时往前一步,反问道:“这件事情,有两个说法,陛下想听哪一种?”
朱翊钧从来不做选择:“都讲来听听。”
方逢时说道:“隆庆五年,朝廷与土默特部,就通贡、互市展开和议,岢岚兵备道蔡可贤在阳和卫同时任宣大总督王崇古,在城头上犒劳士卒。”
“蔡可贤少年登第,丰姿白皙如神仙。三娘子在长城外,远远地看上一眼,便为之倾心,便在城下向王尚书提出请求:‘请蔡大人亲自赴我方营帐,缔结互市友好盟约’。”
“蔡可贤赴约,刚敬完马奶酒,就被数十名精骑兵掳掠走了,直奔塞外。”
八卦听到这里,朱翊钧面上虽然只是皱了皱眉头,心中却大为震惊。蒙古女人,还是王的女人,在双方议和之际,看上了对方的属臣,并公然掳走。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过去四年了,他竟然从未听说过。
“你继续说。”
方逢时又道:“王尚书大惊,想要派兵去追,却已然不及,双方正在和谈,又不好冒然征剿。”
“那……后来呢?”
“几日后,蒙古骑兵又将蔡可贤送了回来,传言三娘子将他留宿帐中,同眠数夜。自此边尘不惊,西陲寝烽。”
朱翊钧听着听着就觉得,这事情有些离谱了:“什么叫传言?三娘子就在宣府,要不请来问一问,她究竟有没有和蔡可贤同眠数夜?”
方逢时又道:“陛下莫急,臣还未讲完。”
“你接着讲。”
“正因为此传言,蔡可贤被众多科道官弹劾,说他乱俗伤风,有辱大明。不久,蔡可贤就遭到了罢免。”
朱翊钧大致梳理了一下,这件事发生在隆庆五年,也就是高拱掌权内阁的时期,以高阁老的个性,听到这样的事,确实能做出让人罢官回家的事,并且还不用上奏皇帝,他自己就能做主。
这个故事听起来确实很像朱翊钧近来常看的民间话本,貌美官吏与异族小娘子的艳情八卦,既劲爆又狗血,看点十足,很符合看官们的猎奇心。
就算蔡可贤和三娘子之间“同眠数夜”,那他才是被强掳而去的受害者,受害者却反倒要被言官弹劾,罢免而归,好没有道理。
他委曲求全,倒也算是为国献身,何来有辱大明一说?
“另一个说法也讲来听听。”
方逢时再一次娓娓道来:“以往,朝廷与土默特部每次和谈,总是故意要求边镇文臣亲自赴约谈判,许多官员恐怕丢了性命,不肯前往,宁可花重金贿赂蒙古士兵,免于涉险。”
朱翊钧一边听,一边想,这应该说的是嘉靖年间,严嵩掌权时期,很符合当时的官场风气。怪不得这边陲重镇如同三更天的长安街,让蒙古人来去自如。
“隆庆五年这次议和也是如此,蒙古人三分两次要求使臣亲自前去帐中和谈,文官们互相推脱,都不愿意前往。只有蔡可贤大义凛然地站出来,表示不能叫蒙古人看轻我大明!”
“遂带上随从,亲自出长城,到蒙古营帐,与三娘子叙宾主之礼。”
“三娘子见蔡可贤赴约,喜不自胜。又被他的威严和胆识所折服,和谈颇为顺利,蒙古人未有别的索求。”
“蔡可贤为此作《塞下曲》十首刻于马市石上作为纪念。”
“王总督因此大加赞赏,称蔡可贤的胆略可与唐代郭令公单骑退回纥兵相比!”
与唐朝名将郭子仪相提并论,这个评价属实是相当的高,可见,这个蔡可贤绝不仅仅只是长得好看,应该确有几分军事才能。
后面的故事与前一个版本相同,有心之人嫉妒,言官弹劾,蔡可贤罢官而去。
朱翊钧问方逢时:“你是当时的巡抚,应该见过这个蔡可贤,你对此人有何评价?”
方逢时思忖片刻才道:“蔡可贤为人精敏阔达,勇于任事,而内行甚谨。”
“内行甚谨。”朱翊钧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随后站起身,“去看看他写的《塞下曲》。”
这倒是不用专程去看一趟,吴兑写下来给他看便是了。
《塞下曲》一共十首,写的的确是但年隆庆和议的事,不过,吸引朱翊钧注意的偏偏是其中一首吟咏三娘子:“宠冠穹庐第一流,自矜娇小不知愁。谁禁黑水阴山外,别有胡姬叹白头。”
三娘子亲口对朱翊钧承认了,他倾心于蔡可贤,从方逢时的叙述中,不难听出,此人也的确有胆略,也有军事才能,是边关文臣的绝佳人选。
至于他究竟和三娘子有没有“同眠树夜”,朱翊钧没问,也不是特别关心。
他更好奇的是,这个蔡可贤究竟长得有多好看,能把一个已婚已育的异族女子迷得神魂颠倒,时隔四年仍对他念念不忘。
朱翊钧看完十《塞下曲》,才听吴兑说道:“三娘子每次来到宣府,总要打听他的消息,因担心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便没有提蔡可贤被罢免一事。只说,他被调往别处。”
朱翊钧笑了笑:“你们不愧为义父义女,吴巡抚倒是了解她。”
这番话听起来有点戏谑,吴兑赶紧躬身一拜,解释道:“俺答一心供奉佛法,部落中事无巨细,全凭三娘子主持。但这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而言,并非易事。”
“以俺答长子辛爱和义子脱脱为首的势力,与她素有隔阂,对封贡之事多有不满,几次欲挑起事端,迫于俺答对三娘子的信任,不敢有所行动。”
“她帐下聚精兵数万。这些人戴铁浮图马具,然长刀大镟,望之若冰雪。”
“三娘子促使俺答封贡,坚持封贡、互市,造福边关百姓。”
“为了维护边关得之不易的安宁,臣等亦不敢懈怠,加强边防的同时,努力维系与土默特部的关系。”
朱翊钧耐心的听完,点点头:“朕看得出,这位蒙古三娘子,不但是女中豪杰,更有情有义。”
“咱们与她、把汉已经培养起了相当身后的恩情与信任,所以,朕有一个想法,也是此次来宣府的重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