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挨罚那是回去的事,现在先跟着皇上游历各省才是正经。
于是,从湖广出发,朱翊钧身边又多了个人。说他是侍卫也不像,仆从也不像,只能说他是弟弟,反正他从小就叫朱翊钧哥哥。
他们一路向东走,在武昌府下面的威宁县,遇到官服正在清丈田地,于是,朱翊钧便停下脚步仔细观看。
丈量规则的田地用丈量步车,再用木棍和草茎组成算筹,这已经很复杂了,要是遇到不规则的田地,那便更复杂。
朱翊钧观察了一会儿,就发现了问题,这些负责丈量土地的官差,是想方设法把百姓的田地往大了算,说出来的数字,老百姓听完震惊不已,这辈子都没想过,他们家竟然有这么多田。
尤其是那些不规则的田地,计算本就复杂,这些官差一顿忽悠,老百姓听不明白,只能在惊诧中怀疑人生。
清丈土地的时候,尽可能的量大一些,核算田赋的时候才能多收税,这些地方官吏,才能从中捞油水。
尽管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已经尽可能增加国家税收,减少百姓的负担,但这些人总有办法钻空子。
“思云,你带人去把这几个人抓了,押往武昌府,严惩不贷,让王之垣将整个湖广地区的田地重新丈量一遍。”
除了应天府,其他地方清丈土地才开始,朱翊钧立刻给张居正写信,要他从徽州挑选精通算学之人,派往全国各地,丈量土地,最后返回京城,直接向户部汇报。
朱翊钧在南昌短暂停留,登上滕王阁,感受一下王勃所说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怎样一幅景象。
而后,他便由江西进入福建,去拜会了他的武学师傅李良钦。
几年不见,李良钦年逾八十,身体却依旧硬朗。
他实在很意外,也很惊喜,这辈子还有再见朱翊钧的机会。
当年他手把手教授武艺的小娃娃,如今已经长成翩翩少年。这种心情,跟看着孙子长大没什么区别。
君臣有别,李良钦欲行跪拜之礼,却被朱翊钧拦下:“师傅请起,我这是微服出巡,不讲究虚礼。”
李氏族人在福建各地设有武馆,教习荆楚长剑,有弟子上千人。
李良钦身边的徒弟,个个武艺精湛,朱翊钧这个小师弟,挨个与他们比试,倒也不落下风。
此次来福建,除了顺道看望师傅之外,朱翊钧的主要目的仍是巡边。
朱翊钧先来到海边,这里有一处港口,虽然朝廷并没有在此处开海,粗略一看,周围停泊的大小船只可不少,附近也聚集了许多商贩。
朱翊钧早听闻这边的海上贸易非常繁荣,实地一看,比他想象中更甚。
李良钦有个孙子,名叫李诺琪,年纪不大,对海上的情况颇为熟悉。
朱翊钧问他:“此处距离海澄县有多远?”
李诺琪抬手指向西面:“圭屿那边,就是月港。厦门每年出海的商船大约三四十搜,月港那边更多以。”
他又指着海面上肉眼可见的岛屿,向朱翊钧介绍:“那是大金门、小金门岛,这些都可作为屏障。这周围多为山丘,可避风,船舶进出也不受潮水影响。”
朱翊钧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此处不该只是粤港的外围辅助,应该独立开海?”
李诺琪没有说话,朱翊钧思忖片刻,自己作了回答:“倒也是个好主意。”
李诺琪带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一处突出的岩石上:“大小金门岛另一边,是澎湖和鸡笼山。我听说,一个叫林凤的海贼盘踞在澎湖,还有那些佛郎机人和红夷人,也对这些岛屿虎视眈眈。”
在洪武时期,大明就在澎湖列岛设立澎湖巡检司,后来废止。太祖高皇帝提出“迁界移民、坚壁清野”,将澎湖居民迁回泉州、漳州,但为了逃避赋税,福建沿海居民仍旧选择迁居澎湖。
洪武三十年,太祖高皇帝颁布了禁海。
嘉靖四十二年,俞大猷在澎湖击败海贼与倭寇,留下驻军,朝廷复设澎湖巡检司。但随着俞大猷调往广西,澎湖巡检司再次被废止。
朱翊钧没说话,站在海边吹了半晌海风,最后只说了句:“回去了。”
回去之后,他又翻看了当年胡宗宪的《筹海图编》,想到钓鱼屿、澎湖、鸡笼山等岛屿。
这些大大小小的岛屿散落在海上,似乎有些浪费兵力,放任不管,又被海贼、倭寇、西方人觊觎。
两难之际,他抬起头看向冯保:“大伴,你说……”
冯保笑了笑:“陛下,很早之前,我就向你陈述过我的态度和答案。”
国家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守护好我们自己的家园,不被外族侵略,是民族使命,也是国家尊严。
朱翊钧不再犹豫,立刻修书回京,向张居正说明,他打算开厦门港,并派兵征缴海贼林凤,进驻澎湖列岛的想法。
而后又派骆思恭去宣福建总兵胡守仁觐见。
胡守仁曾经是戚继光的陛下,由张居正提拔为福建总兵官,为人豪爽洒脱、性格刚烈、思路敏捷。
朱翊钧问起林凤以及澎湖列岛事宜,他的陈述条理清晰,很快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臣在上月就已经上奏朝廷,请求率领水师追击林凤、李忠海盗势力。”
他还向朱翊钧呈上一张海图,上面精准的标注了各个岛屿的位置,以及他出海作战的路线。
朱翊钧对此很满意,让他调兵遣将,放手去做。等驱逐海贼之后,就在澎湖和台湾驻防,等朝廷另行安排。
朱翊钧想的是,既然花了这么多人力财力打一仗,打完了不能弃之不管,他初步的想法是也别在澎湖设立什么巡检司,直接设置台湾府,由福建布政使司管辖。
打仗不是一拍脑袋,明天就能出兵,需要调兵遣将,运送粮草,刺探敌情,至少要半个月到一个月。
朱翊钧倒是想留下来,说不得还能跟着出海看看海战是怎么打的。
但时间不允许,他还有好多地方要去。好在胡守仁看着就很可靠,还有张居正和戚继光的认证,朱翊钧也算放心。
离开厦门,他的下一站就是旁边不远的漳州。厦门港就已经让他大开眼界,月港的繁荣更是震撼。
朱翊钧到达海边的时候,正好有一搜大船从南洋返航,驶入港口。
朱翊钧仰头,看着这艘庞然巨物,想到他由重庆到江陵乘坐的那艘颠簸的白木船,简直不想一个时代的产物。
开海不到十年,江南沿海地区与内陆,尤其是西南西北一代,差距越来越大。
这样一艘大船,有几十上百个人上上下下搬运货物。朱翊钧穿一身锦袍,站在一堆船工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这位公子,您往旁边让一让,别弄脏了您的衣裳。”
朱翊钧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在不影响人家工作的情况下,看他们从海外都运了些什么回来。
大多都是木材,上好的黄花梨,用来做家具。还有一些香料、珊瑚珍珠、琉璃等等,最后是几口红木大箱子,不用说,朱翊钧也能猜到,里面装的是银子。
货物卸得差不多了,船工散落在沙滩上休息,有妇人前来迎接丈夫,给他做了好吃的。丈夫拿出个包袱解开,把他在海外给娘子买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这是什么,你怎么还挖回来一堆土疙瘩?”
朱翊钧本欲离去,听到那船工的话顿住了脚步。
第233章 朱翊钧赶紧凑到两……
朱翊钧赶紧凑到两人跟前:“这是什么东西,我能看看吗?”
那船工见他身着华服,身边簇拥着一众随从,定是身份不凡,不敢怠慢:“在南阳的时候,一个弗朗机人送给我们的。”
“他说,这是他们在大海另一边发现的食物,带回欧罗巴,现在人人都吃这个。他们叫吧嗒嗒,我们叫土豆。”
说到这里,船工还有些不好意思:“我溜了几个,带回来给媳妇尝尝。”
他媳妇拿用两根手指拿起一个:“长成这样,能好吃吗?”
朱翊钧和冯保对望一眼,他记得,小时候,冯保就说过,那些来大明的佛郎机人吃土豆,郑和下西洋,也提到过这种农作物。
欧洲人都在吃,说明这东西好种植,产量大,能吃饱。冯保曾经也提过这一点,所以朱翊钧格外留意。
他对那船工说道:“我也也想尝尝,要不你把这些土豆卖给我。”
于是,按照当地粮食两倍的价格,朱翊钧把船工手里的土豆都买了下来。
船工拿着银子,乐得合不拢嘴,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朱翊钧还觉得不够:“这样,你们船上还有谁有这东西,都拿过来卖给我。”
他拉着冯保在海边收了两天土豆,一共也没有几斤,朱翊钧只得另想办法。
他把海澄县知县,市舶司的提举和副提举都宣来觐见。
朱翊钧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发现,尽管朝廷对于民间出海的审批条件非常苛刻,但大家对海外贸易的热情更加高涨,每天都有船只进出,市舶司的管理也非常混乱,对公文、货物的审查也并不仔细。
最主要的是,他担心的事情已经有了苗头——流入大明的白银正在日益增长。
朱翊钧打算从市舶司单独分出一个新的衙门,专门负责海外贸易和税务。
但这不是他要说的重点,重点是,他要市舶司拟一道公文,尽快下发。
进出的海商,凡是从海外运回土豆,或者可培育、能食用的农作物,可以适当减免税银。
这样就比他自己在海边摆摊效率高多了。
晚上,朱翊钧和张简修两个人,对着收来的那堆土豆发愁:“这个要怎么吃?”
冯保心说:“怎么吃都行,给你扎个薯条好不好?”
朱翊钧让王安先去煮了几个,分给大家尝尝。
张简修咬了一口,皱着眉说:“这也没有咱们的白面馒头和大米饭好吃呀。”
冯保笑道:“简修有所不知,咱们跟着陛下这一路过来,见了太多人,吃不上白面馒头和大米饭。”
张简修喊着金汤匙出生,院里院外,几十个丫鬟老妈子伺候,长这么大没见过什么是人间疾苦。
朱翊钧默默吃完一整个土豆,摸摸肚子:“确实,管饱。”
第二天中午,冯保给他们炒了一碟土豆丝,张简修就着米饭吃了两大碗,摸摸肚子:“好撑。”
晚上他又吵着要吃土豆丝,朱翊钧却不答应:“本来就没多少,剩下的我要带回京城,好好种起来。”
张简修也不在意:“那明年是不是能长出好多好多土豆。”
“必须能!”
朱翊钧人还没走出福建,弹劾的奏疏就送到了他的手中,是福建巡抚庞尚鹏弹劾胡守仁。
这个庞尚鹏是个狠人,一开始在余姚、平湖两县试点“一条鞭法”,后来又到边关治理盐政,疏通盐引,禁制私贩,颇有成效,隆庆四年被弹劾贬为庶民,后来经人举荐,官复原职,巡抚福建。
朱翊钧也了解过,他上任大半年,改革赋役﹐奏蠲逋饷﹐推行“一条鞭法”,精简驿道,严惩贪官,整顿钱法,为朝廷和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朱翊钧也认真看了他的弹章,像庞尚鹏这样的官员,朱翊钧见过太多了,用超高的道德标准要求别人,一点小问题,就能上升到极高的高度,弹章写得字字泣血,才能显出被弹劾之人十恶不赦。
其实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问题,在这个关键时期,朝廷还指着胡守仁征剿海贼,朱翊钧不可能撤他的职。
朱翊钧也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庞尚鹏弹劾的是胡守仁,实则实在隐射对张居正的不满。
既然如此,朱翊钧只能让庞尚鹏委屈一下,把他调去巡抚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