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挤在窗前看热闹,还有人起哄:“小乌龟!小乌龟!”
元宝吓得撒腿就跑,想要原路返回,却因为慌张,怎么也上不了树。眼看夫子的藤条就要落到身上,急得他眼泪都下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天而降,抱起他,一跃上了围墙。
元宝懵了,夫子也懵了,屋里的学生们仍在起哄:“哇!”
“好厉害!”
“大侠,我要跟你去闯荡江湖!”
朱翊钧与他的迷弟们挥挥手道别,拎着元宝跳下围墙,潇洒离去。
他带着人来到秦淮河边,摘了个茶铺坐下。元宝认出了他:“你是那天送薛姑娘回来的……小爵爷!”
朱翊钧把一碗桂花汤圆推到他跟前:“你想读书?”
元宝点点头:“想。”
朱翊钧又问:“为什么想读书?”
元宝怔愣片刻,摇头:“不知道,母亲临终前,要我好好读书。”
元宝有大名,跟他母亲姓林,叫林维桢。母亲是罪臣之女,入了贱籍,从小就教他读书识字。不过,在他六岁那年,母亲就染病去世了。
林小姐塞给他一枚玉佩,叮嘱他要好好读书就咽了气。他亲眼看见,母亲被人用一床席子裹起来,抬出去埋了。
老鸨留他在集贤阁干些杂活儿,给他改名叫元宝,寓意财源广进。
元宝谨记母亲叮嘱,要读书,周围的人都笑话他:“你一个贱籍,又不能考功名,读书有什么用?”
只有薛素素对他好,时常将客人剩下的水果点心拿给他吃,闲暇时也会教他读书。
可薛素素也没读过四书五经,教不了他做文章,他只能跑去附近的私塾偷听,还时常被夫子追着打。
朱翊钧还了解到,元宝其实已经十岁了,只是,母亲去世之后,他时常吃不饱,也不长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
朱翊钧摸摸他的脑袋:“凉了,快吃吧,吃完送你回去。”
他想了想又问元宝:“你想回去吗?”
元宝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要回去。”
“为什么?”
“我要保护薛姑娘。”
朱翊钧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让王安到点心铺去买了一盒点心,这才送他回集贤阁。
隔日,朱翊钧接薛素素赴宴,房中有人,薛素素正在“接客”。
房门大开着,朱翊钧也不客气,抬腿就走了进去。
书桌后,侍女铺纸研墨,薛素素与那恩客各自挥毫落笔。
朱翊钧对书法一向感兴趣,便走到书桌前。那书生写道:“寒站万户满,黄叶下空城。丛菊堪垂泪,江流不住声。病惟诗得意,贫觉酒多情。同是伤摇落,秋天日暮行。”
这是一首离别诗,看来此人是来道别的。
“过几日,我就要上京赶考了。”
薛素素欠了欠身:“预祝屠公子金榜题名。”
那姓屠的书生又道:“待我归来,你一定与我演一出《昙花记》。”
朱翊钧不知道昙花记是什么,也没上前打扰。又见薛素素提笔在纸上落下两行小楷,回赠一首送别诗。
姓屠的书生告辞离去,与朱翊钧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冲他一点头,仿佛对这屋子里多出个男人这件事,并不惊讶。
薛素素把人送出门,转过身来,朱翊钧已经绕过书桌,正在欣赏他们刚才写的字。
看落款处,那个书生原来叫屠隆,名字很特别,乍看之下还有点惊悚,明年会试的考生,朱翊钧记住了。
朱翊钧问:“《昙花记》是什么?”
薛素素道:"是屠公子所作戏曲,讲的是唐代功臣定兴王木清泰,受高人指点,顿悟迷津,看破红尘,舍去功名利禄,寻仙问道的故事。"
“他说了好几次,我适合木清泰夫人一角,非得叫演一回。”
朱翊钧笑道:“他既有此心,还参加什么会试?”
薛素素不答,从旁边抽了张纸递给他。朱翊钧接过来一看,是小楷所书《黄庭经》:“这是你写的?”
薛素素点点头。
朱翊钧细端详那副字,不难看出,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设计和雕琢,字形洗练,线条端庄,华丽绝艳,极具韵味。
看到她的诗和字,朱翊钧有点明白刚才屠隆离开时的坦然。
虽说集贤阁是妓馆,薛素素是这里的歌伎,与其说屠隆是来狎妓,不如说,他欣赏薛素素的才华,并将她视作有着共同志趣的好友,没有男女之情,也就不存在占有欲。
此时,楼下传来几声喧哗,朱翊钧探头一看,几个孩子在打架,最小的那个正是元宝,他一个打好几个,被打倒了,爬起来又冲上去。
朱翊钧叫他上来,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问道:“他们欺负你了?”
元宝说:“他们抢我的点心,又仍在地上。”
朱翊钧因此兴师动众,专程叫来老鸨,让那几个人向元宝道歉。
老鸨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为姑娘争风吃醋的见了不少,为个小闺奴出头的还是头一次见。
经过几次宴席,朱翊钧已经大致摸清楚了张诚在南京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穆宗每年都要选秀,江南出美女,他就点名要太监挑选江南女子。
张诚当年就负责此事,整个应天府,家中有十至十六岁女儿的人心惶惶,有钱的就拼命给太监塞钱,逃过选秀。
张诚等人正是借此大肆敛财。
除了舍财免灾,还有个办法,随便找个男子,许下婚约,逃过选秀。以至于,当时无论身份、年纪,只要是个男的,哪怕是乞丐,都很抢手。
然而,几年之后,小女孩儿长到成婚的年纪,却发现,当年许下婚约的,有家徒四壁的,有残废的,甚至还有六旬老翁。
于是,女方家里要求接触婚约,每年,应天各地衙门都能接到许多类似案件。
听到这些,又想到东西六宫塞满了的后妃,朱翊钧一个头两个大,这些都是他爹生前造的孽。
除此之外,张诚敛财的主要方式还有织造。朱翊钧听他亲口说过这样的话:“眼下,今上年轻,正在长身体,每年都要置办一匹新的冕服、衮服、弁服、常服等等……再加上两位先帝留下的那么多娘娘,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言下之意,每年他们都能从中狠狠地捞一笔。
不仅如此,他们还从来往商贾、修建水利、地方军饷、税赋、甚至朝贡中想尽各种办法搜刮钱财。
朱翊钧跟他们周旋了这么多天,该了解的情况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准备收网。
当天夜里,张诚与他的党羽正在鹤鸣轩醉生梦死,喝得正尽兴之时,大批东厂和锦衣卫将轩榭围了个水泄不通。
紧接着,丝竹之声戛然而止,纱帐掀开,三人走进轩榭。张诚一手搂着美人,一手端着酒杯,不知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坏了他的雅兴,正要发怒,定睛一看,为首之人有些眼熟。
可不眼熟吗?那可是当今身上的伴读,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
虽然不知道冯保为什么会出现在南京,但还是慌慌张张跑过去,跪下要给他磕头。
冯保手中捧着圣旨:“南京守备张诚接旨。”
片刻怔愣之后,所有人酒醒了大半,慌慌张张跪下来,跟着张诚一同接旨。
圣旨罗列了张诚在南京这几年犯下的罪行,一条一条都写得明明白白,不容他狡辩。
还有他的干儿子郭行,以及在各部笼络的走狗,一个也跑不了,全都押入诏狱,由镇抚司慢慢的审讯。
张诚是内臣,郭行是锦衣卫。一个是皇帝的家奴,一个是皇家禁军,都不属于朝廷。
朱翊钧要处置他们,自然也不必通过内阁,也不用置喙张居正,先把人关起来,慢慢的审。
抄家、追赃、赔款、没收家产,一样也少不了。
张诚一开始还喊冤,要回京面圣。在刘守有手底下仅仅一个晚上,南京守备那土皇帝一般,不可一世的架势荡然无存,披头散发,遍体鳞伤,老老实实认罪。
他颤抖着嘴唇问刘守有:“我有一事不明白,陛下如何知道南京的事?”
刘守有笑道:“你跟他喝了好几顿酒,还没想明白。”
张诚眼中满是惊恐:“我就说……眉眼如此熟悉,根本就没有什么小爵爷。”
第245章 传说中,在乾清宫……
传说中,在乾清宫养病养了一年半的小皇帝,竟然出现在了南京。
他身姿挺拔,武艺高强,能说会道,哪里像个病秧子。
张诚一早就知道,来了南京,这辈子再想回北京难如登天,既然仕途没有指望,那就多捞些银子。
现在好了,把自己捞进了诏狱。
苏州那边的事情大致了结了,剩下的工作可以交给石昆玉继续,朱翊钧把海瑞召回南京,负责处理张诚的事情。
但张诚毕竟是内臣,怎么处置还得是皇上说了算,万一皇上要网开一面,或是从重处罚,下面的大臣没能领会其意,那就麻烦了。
海瑞请示朱翊钧,朱翊钧却摆了摆手:“朕说了不算,案子交由三法司负责审理,依照《大明律》,无论是谁,该斩首斩首,该流放流放。”
律法就摆在那里,朱翊钧可不像他的那些随心所欲的祖宗们,将个人意志凌驾于律法之上,上行下效,下面的官员都跟着徇私枉法,以至于现在的《大明路》形同虚设。
海瑞看着他,竟是出了神。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朱翊钧七岁那年,海瑞上了一封《治安疏》震惊朝野,世宗险些气死。
他自己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送走家眷,备好棺材。
那一日的万寿宫,世宗的震怒让所有人心惊胆战,只有这个孩子,安静的坐在一旁,用好奇而探寻的目光审视每一个人,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
后来,徽州的“人丁丝绢”案,海瑞彻查此案,被一众言官弹劾,当时还是太子的朱翊钧,力排众议,让他继续巡抚应天。
他们这位皇上,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明君风范。
除了张诚的案子,朱翊钧还关心“拉郎配”的事情,又专门宣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觐见,让他妥善处理此事。总的原则就是,未婚者,可解除婚约,已婚者,也可以和离,优先考虑女方本人意愿。
如若双方出现任何经济财产纠纷,由朝廷协调解决。
这是他爹造的孽,理应由朱翊钧来解决。
南京虽然是留都,衙门诸司设置与京城一致,但一百多年来,不受重视的才会调往南京,混日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