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朝中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今上就在南京城,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到时候,皇上多次出入青楼,与风尘女自来往密切这样的话传出去,有辱君主英明。
刘綎想,皇上拿他当兄弟,身为臣子,他理应挺身而出,替朱翊钧背下这口黑锅。
朱翊钧准时赴约,又遇见了那位李征蛮李将军,
对方看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敌意,紧握薛素素的手,说道:“我现在愈发难以忍受你每日与不同的男人谈笑风生,润卿,望你能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说完,李征蛮咬咬牙,转身走了。
薛素素准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坐下之后,先敬了他一杯:“感谢小爵爷救出我的母亲和妹妹。”
朱翊钧与她碰杯:“姑娘不必客气,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薛素素笑道:“能替小爵爷分忧,是我的荣幸。”
朱翊钧放下酒杯:“薛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听刚才那位李将军的意思……”
薛素素笑了笑:“他要为我赎身。”
朱翊钧不置可否:“薛姑娘的想法是?”
薛素素摇头:“身陷囹圄,良缘难觅,若有人真心待我好,哪怕只是做妾也无妨。”
朱翊钧却道:“姑娘的才学胜过许多男子,何必自轻自贱。”
“做妾也未必就能比现在更好,无论是自由还是幸福,自己争取来的才可靠。”
朱翊钧言尽于此,喝完最后一杯酒,起身走了。
他刚才能对着薛素素说出“自由”两个字,却是让冯保颇为惊讶。
自由,对于这样的女子,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东西。
就算不是官妓,想要赎身从良,也并非易事。在青楼,要为老鸨卖艺卖笑卖身,就算嫁给别人做妾,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总规不过一件商品,被人卖来卖去。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拉起他的手:“大伴可知,我为何反对薛姑娘嫁给李征蛮做妾?”
冯保说道:“陛下说了,做妾也未必比现在过得更好。”
朱翊钧神神秘秘的靠在他耳边说道:“我要干一件大事!”
冯保吓一跳:“陛下,这咱可不兴跟武宗学。”
朱翊钧“啧”一声:“大伴想哪里去了?”
冯保放下心来:“那就好。”
朱翊钧道:“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冯保看看天,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凉快,眼看再过几个月又要过年了。
“陛下,咱们在南京呆了有不少时日了。”
朱翊钧不耐烦:“事情办完就走。”
“……”
既然下定决心要整顿南京的风气,必然不能半途而废,至少也得看到成效,朱翊钧才会离开。
这日,刘綎要去兵马司练兵,听说那里风景不错,朱翊钧也要跟着一起去。
兵马司岗在城南的聚宝山,洪武年间,太祖高
皇帝在此地修建城门,取名聚宝门。
这里的城墙固若金汤,建造时,每块砖上都印有制砖工匠和监造官员的姓名,一旦出现质量问题,立即追究责任。
朱翊钧手指轻轻敲击城墙上的名字,忽的笑了笑,扭头小声对冯保说道:“也没有很坚固嘛,成祖不就打进来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差点忘了,是李景隆给成祖开的门。”
他从小受宠,他爷爷,他爹都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以至于他向来没有忌讳,什么话都敢说。
近来,南京城文人雅士流行赏玩一种石头,以官定旧陶,一盎清泉陈列,作为案头清供,以求风雅。
传说近千年前,有位云光法师到南京讲经说法,感动了上天,落花如雨,花雨落地为石,因此得名雨花石。
这石头就产自聚宝山,朱翊钧沿途捡了许多,开玩笑说,要拿回去赏赐大臣,实则自己拿在手里抛着玩儿。
此地还有个墓,是建文帝的重臣方孝孺。朱翊钧命人祭奠。又听说当年方孝孺灭族绝后,但因他而获罪贬谪戍边的旧臣留有后裔。便让人查明具体信息,全部获释为民。
朱翊钧一路闲逛,走到一处遍植梅树的地方,此地名为梅岭岗,梅岭伸出有一座楼阁,名为问梅阁,此时正热闹着——一群人聚在阁前空地上,说是要求见他们的师父。
朱翊钧打眼一瞧,就看到了熟人。他刚登极那年,在乾清宫外的广场上,这人把高拱的心腹韩楫骂了一顿,高拱护犊子,找他的茬,他又把高拱怼得说不出话来。
此人正是当年被高拱明升暗调,赶到南京来做国子监祭酒的王锡爵。
他身边那人,自然就是所谓的文坛领袖王世贞。
朱翊钧只在他回京述职时见过他几次,对他的奏疏比他这个人更熟悉。
身为南京大理寺卿,此时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王世贞竟然还有空来见师父。
而他们这位关起门来避而不见的师父,想必正是王锡爵的次女王桂。
朱翊钧让身边的人到远处候着,自己带着冯保和陆绎绕到问梅阁后面,无声无息翻窗而入。
他倒要看看,让江南不少文人官员都为她撰文捧场的,究竟是何方神仙。
作者有话要说
万历十三年,释放因方孝孺获罪而被贬谪守边者的后裔一千三百多人。
第247章 问梅阁内到处悬挂……
问梅阁内到处悬挂着白色纱帐,跟迷宫似的,四周香炉中青烟袅绕,因为大多数门窗都关着,即使是白天,也显得光线昏暗。
这里的布置朱翊钧再熟悉不过,是一间精舍。不过,他从小呆过的精舍是华丽的宫殿,相比而言,眼前这间就显得朴素多了。
中间的莲座上坐着一个女道士,朱翊钧无声无息绕至前方,那女道士闭着眼,正在打坐。
道姑容貌算不得好看,穿一身素白道袍,手执拂尘,却有一股超脱凡尘的气质,想必正是王锡爵的次女,王世贞的师父,俗名王桂,字焘贞,号昙阳子。
朱翊钧见她眼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以为她入了定,又无声无息走到正门处,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张望。
外面站了许多昙阳大师的信徒,朱翊钧大致扫了一眼,除了王锡爵、王世贞,好几个人都是曾经反对张居正变法,外放南京的官员,其中就有那个被朱翊钧贬去孝陵,担任祠祭署祀丞的余懋学。
好家伙,这是什么失意者联盟?
王世贞忽然跪地,声情并茂的高喊“师父”,其他人也跟着他一同跪下,包括王锡爵,以及他身边的胞弟王鼎爵。
亲爹和叔父也给昙阳大师下跪,真情实感喊师父,这倒是给了朱翊钧一点小小的震撼。
南京官员的癫狂果然不只是贪腐和□□。朱翊钧隐隐感觉到,他们背后还有其他目的。
他转过身来,想看看昙阳子醒了没有,却吓了一跳。
昙阳子仍闭着眼,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女神仙超脱凡俗、无欲无求,怎么还哭上了?
“姑娘,这都到饭点了,你那些徒弟怎么都不安排些斋食?”
朱翊钧忽的开口,偌大的精舍内回荡着他清朗的声音,昙阳子这才发现精舍内还有个人,睁眼的瞬间,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很快又平静下来,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问道:“你是何人?”
朱翊钧说:“过路人,听说此处有神仙修行,我来瞧瞧。”
他左右看看,疑惑道:“哪里有神仙,我怎么没看见。”
昙阳子打量他:“你这凡人,好没有眼力。”
朱翊钧心道咱俩究竟谁是神仙,谁是凡人?
他上下打量昙阳子,目光停在她湿润的眼角:“女神仙我没瞧见,受了委屈的的小女子倒是看见一位。”
昙阳子感受到他的视线,侧过身去,飞快用宽袖拭了拭眼角:“你这狂徒,还不赶紧离开。免得一会儿叫人逮了去,受皮肉之苦。”朱翊钧推开侧面一扇窗户,太阳光洒进来,给阴暗的精舍增添一点阳气。
他却一声惊叹:“哎呀!要下雨了,我可不走。”
“下雨?”昙阳子侧头,半眯着眼往外看,“晴空朗朗,哪来的雨?”
她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儿飘来一大片乌云,先遮住了太阳,又淅淅沥沥落下雨滴。
雨水打在朱翊钧脸上,他赶紧关了窗:“连下雨都不知道,也不知是哪门子神仙?”
昙阳子每日被一众信徒写文章追捧,早已经高高在上,好久没听过实话,心中恼怒,却还要故作深沉:“佛印与东坡相对而坐,前者看到了佛,后者却只看到牛粪。”
这种不尊重客观事实,强行套用典故为自己挽尊的行为,差点把朱翊钧笑死:“你不是个道士吗?怎么讲起禅意来了?”
昙阳子道:“儒释道本为一体。”
朱翊钧漫不经心靠在一根柱子上:“此言何意?”
昙阳子神色一凛,发挥特长的机会来了:“释者出世也,道者游世也,儒者入世也,禅者出世也,武医者入世也,然目的有所不同,而本质始终如一,无非人之圆觉,天之虚中,地之诚一,终不离究极之变化也。”
“小乘者,舍灭也,达上一层,舍灭下一层。大乘者,中也,达上一层不舍下一层,乃至极限,命完焚身时,超脱万千无所谓命也。”
“道者,合留也,达上一层不舍下一层,乃至极限,各取之一瓢与此合也,竖极恒长合留也。”
“出世无所谓后天粗命,仅需证悟圆觉之极,一切之心极也,阳极则命自了,曰不生不灭。游世需残命,圆觉,虚中各取一瓢,合于一切之体现,不离竖更长,一切之中和也,号曰住世。然最终之极限直至两者何有毫厘之差。”
朱翊钧认真的听完,皱了皱眉头:“这番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是王世贞教你的吧。”
昙阳子轻笑一声:“他拜我为贫道,是贫道向他传授道法才是。”
朱翊钧道:“那就是你爹教你的。”
提起王锡爵,昙阳子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情绪:“他能教我什么,我不过是……”
她话未说完,门从外面打开了。王锡爵、王世贞为首的众人涌入。
朱翊钧赶紧闪到纱帐之后,众人只能看到有个人影,看不清他的面容。
王世贞和王锡爵大惊,这影子一看就是个男的,女道士的精舍中,进了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这想什么话?
“你是何人?”王锡爵质问道,“为何在小女房中?”
朱翊钧轻笑一声:“祭酒大人开什么玩笑,这里是昙阳子大师的精舍,怎么又成了闺房?”
“再说了,你们这乌泱泱一群人,不也就这么闯进来了?”
王锡爵怒道:“强词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