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从门外进来,以为他饿了:“这就吩咐尚善监传膳。”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一口。"
“不吃不吃!”朱翊钧说,“把地图给我拿来。”他又补充一句,“缅甸的地图。”
冯保取来地图,又拿了一叠点心放他跟前:“垫垫肚子。”
朱翊钧拗不过他,三两口吃了块酥饼,都没尝出什么味儿就咽下去了。
冯保展开地图,铺在御案上。朱翊钧指着上面贯穿缅甸南北的一条河流:“这条河叫什么?”
“丽水。”
那地图上写着,河称大金沙江,也叫丽水。但这是在大明境内的称呼,进入缅甸之后,它叫伊洛瓦底江。
朱翊钧的手指顺着河流往下,停在海岸线上:“我记得,在四川时,有一晚,我们歇在一处破庙内。那时,我们讨论过。如果三宝太监当年从这里出发,比从太仓浏家港出发,路程要短许多,越往西走,越短。”
冯保看他手指落下的位置,正好就是伊洛瓦底江的入海口,这个位置在几百年后会建成一座深海远洋港,名为皎漂港。船只从这里出发,不用绕行马六甲海峡,直接从印度洋前往欧洲。
不仅如此,皎漂港与印度隔海相望,不仅对印度,还是对即将殖民印度的英国,都有威慑和牵制作用。
冯保点点头:“的确如此。”
朱翊钧看着那地图下面大大小小的岛屿,以及缅甸周边邻国,陷入沉思。
第二日的朝会,那可热闹了,有的提议派使臣招抚,有的提议像对蒙古人那样通贡互市,有的提议先按兵不动,缅甸国力不足,说不得自己退兵了,有的提议让黔国公沐昌祚率兵迎敌,
朱翊钧忍不住一人赏了一记白眼,这帮老头,读圣人文章个个都很厉害,谈论兵事却如此天马行空。
招抚有用莽应里会如此嚣张?缅甸本就有许多南迁的汉人,这些人各有技艺,基本生活物资都能制造,哪里需要和大明通贡互市?
至于黔国公沐昌祚,要是朝廷不派兵增援,那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最可气的就是按兵不动,等人家烧杀抢掠自己撤兵。这种言论早在嘉靖二十九年就已经有人提出来了,这个人就是严嵩。
朱翊钧要不是看他年纪大了经不住打,真想拖出去廷杖一百,再让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哪里错了。
好在绝大多数大臣都有正确判断,提议朝廷应立刻派兵。
“行了!”朱翊钧拍了拍龙椅扶手,大殿内立时安静下来,“少说没用的,说说派谁去才是正经。”
打是肯定要打的,现在要讨论的是,派谁去打。
这个问题,经过与几位大臣讨论,宣府、大同、蓟镇、辽东四位边镇守将不能动,那就只能从别处调遣。
有人提议张元勋,有人提议邓子龙,有人提议凌云翼,有人提议刘显,殷正茂甚至主动请缨前往。
朱翊钧忽然想起个人,左思右想,他觉得此人再合适不过。
他心中已经有人选了,便不再听这些人争论:“退朝。”
第299章 朱翊钧回到文华殿……
朱翊钧回到文华殿不久,就有太监来报:“张阁老求见。”
“快宣。”
张居正一走进大殿,朱翊钧就发现,他瘦了许多。没等他行完礼,朱翊钧就一把将人搀起来:“听说先生病了。”
张居正颔首:“回京途中,在大河上吹了风,受凉了,已经无碍。”
“我不放心,宣太医来给你看看。”
张居正摆手:“陛下,先讨论缅甸进犯云南的事情吧。”
朱翊钧严肃道:“都已经打到了四川,据说他们有十万象兵,我估计刘世曾请求增援这几日,已经有不少四川土司遭了殃。”
张居正问道:“陛下可有主将人选?”
朱翊钧点头:“有。”
张居正道:“我猜,陛下想派刘显的儿子刘綎前往云南。”
“正是。”
朱翊钧选择刘綎,一来,他们有过一段私交,朱翊钧了解他的人品和才能,相信他一定能平息此次缅军入侵。二来,朱翊钧还有别的任务要交给他。
张居正说道:“虎父无犬子,刘綎确实可堪大用,但他太年轻,经验不足。”
“先生还有其他人选?”
“湖广参将邓子龙。”
邓子龙今年五十了,南征北战多年,应募入伍,后又考中武举,曾在广东、福建抗倭,积累战功,一路从普通士卒做到参将。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乃是一员骁将。
这是张先生的提议,朱翊钧自然应允。
“对了,”张居正又想起一事,“云南还有二十万两矿银,正要运往京师,不如留在当地,以备不时之需。”
二十万两白银对于现在的朝廷而言不算一笔大数目,留下也就留下,反正要打仗,朝廷还得拨款。
朱翊钧立刻让内阁拟旨:“以湖广参将邓子龙为永昌参将,南京小教场坐营刘綎为游击,管腾冲守备事,使之募兵防御。黔国公沐昌祚移驻洱海,巡抚刘世曾移驻楚雄,调遣兵将数万,参政、副使、佥事、监军等人分道出击,联合木邦等地的反抗力量共同抗击缅军。”
但朱翊钧私底下,又让锦衣卫给刘綎送去另一道谕旨——抗击缅军,只是最基本的要求,要是这都做不到,那就提头来见。
邓子龙接旨后携部兵三千,兼程至边。五月十七日到达永昌城开始募兵备战。
六月初,邓子龙离永昌时,指关誓曰:“不复三宣诸郡,不擒罕、岳诸夷,不平西南一统,不复入此关!”
与此同时,缅军再次集结,莽应里和岳凤、罕虔各自为主帅,多路兵马从猛卯和猛炎两地并进,准备攻打姚关。
至此,朱翊钧在北京已经足足瞪了三个月,每日到文华殿,第一件事就是关注云南的战事。不管什么时候,无论他在做什么,只要有云南送来的奏疏,都可以直接送进来。
这不比在北边打仗,距离京城也就几百里地,一天之内消息就可在前线和京师传递两个来回。
云南,远隔千山,任何消息传到京师,至少也要八到十日。
朱翊钧等得心急,恨不得亲赴云南,张居正一直劝他稍安勿躁。
到了姚关,邓子龙远远望见白骨累累,全是被缅军屠杀的百姓尸体,怒而与士卒断发誓师道:“与汝三千人来八百里,以赤心同死生,随寇百万众,乌合何足惧!断不共此天!”
士卒们齐声道:“洒泣激扬,人皆拔剑扼腕,欲一战!”
朱翊钧光是看着奏折上的文字就感觉热血沸腾,想要远赴云南的心达到了顶点。
不久后,缅将率诸路军马而来,在姚关汇合。
这时,有一名汉人从缅军阵营前来投向,此人名叫景宗真,是罕虔的手下。邓子龙将其纳入心腹,让他自由出入军营,告诉他象兵威力巨大,大明的战马十分畏惧,打算用纸灯笼来抵御。
景宗真前往缅军营地打探消息,回来通报缅军已渡过喳哩江。
邓子龙摆手:“那是假的,用来迷惑咱们。那些缅甸人早着呢,本将现在要率兵前往松坡驻营。”
说完,他就令士兵每人各取大竹五尺,以作渡水之器。
松坡距姚关有三天路程,倘若邓子龙离开,而缅军此时进攻,等他得到消息再返回,姚关早已为缅甸囊中之物。
果不其然,就在邓子龙率军离开不久,数十万缅军缅甸象兵气势汹汹而来,见明军主帅离营,自乱阵脚,望风奔逃,而遗留下粮草,更加气势大振,罕虔更是大笑着对副将景总才说道:“我就知道,这些汉人军队一向怯懦,不堪一击。你们看,这不就丢下粮草,逃命去了。”
大笑之后,罕虔立刻下令,以轻骑追击明军,象兵随后跟上。
明君却不与之战,一路撤退,直至下午酉时,退至断山,缅军早已饥渴难耐。
正在此时,四面山坡上无数火箭齐发,又锣鼓齐鸣,后方象群受到惊扰,战象四处奔逃,不仅阻断了缅军自己的退路,不少象兵也跌落在地。
此时,在弓弩的掩护下,中路军从山坡后冲击缅军。本已在一日前离开姚关,去往松坡的邓子龙身先士卒,斩杀数名缅军轻骑。
不多时,缅军大溃,被斩杀者千余,尸横如山。
邓子龙率军连夜追击缅军至四川会川卫,敌军的退路早被埋伏此地的明军阻断。缅军退无可退,一部分人在夜里争相渡河。
江水湍急,又是在夜里,能成功渡河逃走者,十之一二。次日天一亮,江水中全是漂浮的缅军尸首。
邓子龙亲手斩杀诈降的景宗真,其弟景宗才等多名缅甸将领被活捉。
邓子龙找来景宗真的弟弟景宗才,给他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他去招抚罕虔,称自己愿意与之和谈,朝廷可以册封他为宣慰使,并且承诺,事成之后,也会请求朝廷免去景宗才的罪责。
罕虔明云南木邦军民宣慰使司的掸族土官,与岳凤勾结,帮助缅甸多次侵扰云南边境。
罕虔急功近利,一听明廷不仅不杀他,还要给他官做,爽快答应下来。三日之后,邓子龙在湾甸设伏,当场擒获主将罕虔。
罕虔之子招罕统领军队据险坚守在三尖山一带,邓子龙放走俘虏,假意撤退,并派小股部队大张旗鼓的攻打八德。招罕果然中计,派遣部队救援八德。
邓子龙贿赂三尖山当地樵夫,得知后山捷径,他先令副将埋伏后山,并与之约定以炮火为号。第二日,邓子龙亲率大队攻打前山,大炮一响,后山火箭尽发,缅军的战象和战马四散奔逃,坠崖者不计其数。
邓子龙姚关、湾甸、三尖山三战三捷,罕虔部被彻底歼灭,一心归附缅甸的土司势力被消灭大半。剩余的土司部族也心怀恐惧,纷纷背叛缅甸,投向明朝。
姚关大捷的消息传至京师,满朝文武大喜,区区缅甸,不过是蛮夷之地,大明属国,胆敢向宗主国起兵,无疑是以卵击石。
朱翊钧却很冷静,这不过只是个开始。无论是景宗真还是罕虔,或是其他土司,本都是云南当地的土官而已。他们要么长期与岳凤勾结,要么被莽应里攻占之后,胁迫作战。
这是莽应里用大明的人攻打大明,就算败了,对他的东吁王朝也没有半点损失。
朱翊钧一直在等待刘綎的消息,因为刘綎从腾冲率兵攻打陇川,在陇川,他面对的是岳凤。
刘綎率军进攻陇川,邓川知州何钰与岳凤乃是儿女亲家,这次他单骑前往游说岳凤投降。
岳凤本就是个墙头草,听闻罕虔战败,见明军势如破竹,还未战他就已经惊慌失措,答应了何钰的要求,派遣妻子和儿女前往明军处归降。
刘綎先扣下他的妻女,再和他谈条件,一口气提出五个要求:“第一,交出陪臣;第二,追获罕氏并干崖印信;第三,献上伪造的金牌印符;第四,归还被虏百姓;第五,归还迤西道等地。”
岳凤只肯给出18名缅甸军士,象一只,马五匹和伪造的关防文书。
刘綎也好说话,非但没有为难岳凤的妻女,甚至赦免了岳凤的罪责,命令他招降其余缅甸土司。隔日却突然领兵进入陇川抓捕岳凤。
岳凤走投无路,只好彻底归降。在岳凤和其他内应的帮助下,刘綎轻松攻下陇川,擒获缅甸头目三十六名,银钱、刀枪、甲胄不计其数。
之后刘綎又进攻孟养,抓获土司和主将。后又移师围攻孟琏,生擒其首领。一路安抚和围剿,到次年二月,彻底攻下孟养、猛密、木邦、陇川等地。
沿途土司皆已完全归顺,就连阿瓦王都投向了大明。
刘綎欲于威远营会盟诸首领,此时,却有人驭马闯入军营,那人却掏出金牌,乃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御前大汉将军,直呼主将姓名:“我要见刘綎。”
刘綎这个游击将军才正五品,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比他的官职高多了。他赶紧从中军帐中迎出来,一看,马上坐的是熟人,赶紧抱拳:“刘将军。”
来人正是刘守有,他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信件:“陛下谕旨。”
刘綎赶紧跪下接旨,展信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朱翊钧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切勿私下与各路土司盟誓,更不可轻易许诺他们官职,一切等他到了再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