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闭一睁,意识已经脱离原来的躯体。远处走来两个人,一黑一白,张口就要锁他去地府。
朱翊钧挑挑眉:“你们确定?”
“少废话,赶紧走!”
朱翊钧耸耸肩:“二位带路。”
谁曾想,走出去没两步,一队兵士从天而降,为首那人身着铠甲,手持金剑,黑白无常一眼就认出那是来自天庭的神将。
二人内心惶恐,赶紧躬身:“不知神将为何挡住我等去路?”
那神将并不理会黑白无常,而是径直走到朱翊钧跟前,抱拳道:“我等特地前来迎接仙君重返天庭。”
“星君?”
黑白无常大惊失色,转头看向朱翊钧,又听神将说道,“没错,这位就是下凡历劫的土德星君。”
黑白无常大惊失色:“原来是仙君,失礼失礼,还请仙君恕罪。”
“无妨。”朱翊钧摆了摆手:“正好,我有件事,想向二位打听一下。”
“大明世宗肃皇帝,也就是我的皇爷爷,他转生到了何处。回天庭之前,我想最后见见他。”
黑白无常一愣,犹豫片刻才说道:“此人执念颇深,一心想要得道飞升,不愿入轮回,因而并未转生。”
听他这么说,朱翊钧喜出望外:“劳烦二位,带我去见见他。”他又转身看向来迎他的神将:“诸位先回吧,待我了解心愿,自会回去复命。”
转眼到了地府,黑白无常领着朱翊钧在忘川河畔走了一段,指着一个方向说道:“那边就是了。”
朱翊钧远远望去,那边竟是一大片宅院,看起来可不止一人居住。他想问问黑白无常,哪一处是皇爷爷的院落,得到的答案是,亲自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临近那一片房舍,朱翊钧突然有些近乡情怯,思忖片刻,摇身一变,又变回三四岁的模样。
他想,这样皇爷爷就能一眼认出他。
这里看起来可比实际大多了,朱翊钧要走好久才能看到一处宅院,每一处院子里都有人,或年轻,或年迈,虽然容貌性情大不相同,但一看就知道,都是他们老朱家的奇葩皇帝。
朱翊钧又走了好久,来到一处院落前,院门开着的,他探出个小脑袋往里张望,不见里面有人,便想着到屋里找找,没准能见着皇爷爷。
可他刚走到门口,就被人发现了:“进来!”
那人端坐堂前,虽然年纪大了,但也能看出来姿貌雄伟,志意廓然,尤其是他的眼神,摄人心魄。
朱翊钧歪着头,看清他不是自己的皇爷爷,就打算离开,往下一处院落去。
“站住!”
他刚转过身,就听有人沉声喝道:“你是谁?”
朱翊钧睁大眼睛,咬着下唇,一脸无辜:“我是钧儿。”
“朱翊钧?”那人皱了皱眉头,“进来!”朱翊钧想跑,迫于对方淫威,只能手脚并用,翻过门槛:“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得我?”那人气得发笑,“你跑到南京来训我的时候一套一套的,现在说不认得我。”
“我规定,十五个不征之国,你征了一半。”
“我不许宗室入仕、经商、从事劳作,给他们发放禄米,到你这儿,全给我改了。”
“我说片帆不得入海,你大大小小在全国设立了十几个港口。”
“在你前面的皇帝,半点不敢违背我的祖制,你倒好,是一件也不遵守。”
他越说越激动,桌子一拍:“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祖宗放在眼里?”
朱翊钧吓得一哆嗦,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抵着门槛,小手攥着衣服,大眼睛眨呀眨。
“说话!”
朱翊钧转了转眼珠子,张嘴,“哇”的一声哭起来。
“诶诶诶,我问你话呢,怎么哭了?”
“我要找皇爷爷,找皇爷爷!哇呜呜呜~”
“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后面走出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一见朱翊钧闭着眼哇哇大哭,赶紧过来,一把将他抱起来:“别哭别哭,多漂亮的孩子,哭得我都心疼了。”
朱翊钧在孝陵见过画像,这位正是孝慈皇后。
太祖动了动胡子,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他做了几十年皇帝,可不是什么小孩子。”
“那他也是咱们家的晚辈,你吓唬他做什么?”
“我哪里吓唬他了?”
他一说话,朱翊钧就抖一下,更是惹得孝慈皇后心疼,话里话外对太祖多有抱怨,太祖却不敢吭声。
孝慈皇后好不容易哄好朱翊钧,摸摸他的小脸:“多可爱的孩子呀,真乖!”
太祖招了招手:“你过来!”
朱翊钧走到他身旁,仰起头看他。
太祖说道:“你将缅甸、朝鲜、日本、蒙古、女真全都纳入版图,使大明疆域达到前所未有的广阔。这一点,我与老四都未能做到。你还曾在战场上生擒朵颜卫首领,有勇有谋,颇有我当年的风范。咱们老朱家的子孙,理应如此,朱祁镇那个蠢货除外。”
朱翊钧说:“侥幸。”
“你不是侥幸,你是权衡利弊之后果断出击,有胆识有谋略,白白看着朵颜卫逃走,后面未必能迫使土蛮诸部归顺。”
受了夸奖,朱翊钧也没有沾沾自喜:“太祖你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去找皇爷爷了。”
“急什么?”太祖看他一眼,竟是弯腰把他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膝头,“我问你,你可曾考虑过,往后子孙后人如何守住你打下的这份基业?”
朱翊钧摇头:“没考虑过。”
太祖怒道:“为何?”
朱翊钧歪头:“我只做我该做的,子孙后人,我不管。”
说到这里,他又咯咯笑起来:“像你一样,给他们立下一堆祖训,逼着他们遵守吗?”
没等太祖回答,他又摇头:“两百年、三百年、五百年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王朝兴衰,自有天意,千秋万载强求不来。”
太祖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了,又把他放回地上:“说的什么话,走走走,去找你那个在地府做神仙梦的皇爷爷去。”
孝慈皇后把朱翊钧送到门口,还给他指了方向,嘱咐他有空就来陪他们说说话,给他做好吃的。
朱翊钧点点头,乖巧应下来。
有了孝慈皇后指引方向,朱翊钧很快就找到了嘉靖的院落,还没进屋,就听到嘉靖在训人:“我最看不惯你那副窝囊样。”
“被大臣架空,让太监为所欲为,后宫乌烟瘴气。”
“若不是皇太子早薨,轮得到你继承皇位?”
“你这辈子唯一的贡献,就是给朕生了个好孙子。”
嘉靖心思叵测,城府极深,颇有帝王威严。隆庆向来惧怕他,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嘉靖火气还没消,准备再训儿子几句,全当消遣,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皇爷爷~”
嘉靖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眼中忽然有了光,不停地往殿外张望:“钧儿,是我的钧儿吗?”
听到“钧儿”,隆庆也是又惊又喜,顾不得还在挨骂,赶紧转过头去,看向儿子。
“皇爷爷,是我!”朱翊钧翻过门槛,像只企鹅一样摇摇摆摆,从他亲爹身边跑过,冲向最前面的嘉靖。
嘉靖欣喜得热泪盈眶,一把抱起他,举到眼前,凝眸打量小皇孙。
一别数十年,他早已经记不得许多人的面容,唯有这个小家伙,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记得他仰起头,笑着叫皇爷爷的模样。
因为与后妃、子女的亲情淡薄,也不曾将什么人留在身边,每日除了修炼,只能骂一骂朱载坖这个蠢货打发时间。
现在看到孙儿,嘉靖别提多高兴,抱紧了就不肯松手,摸起来肉嘟嘟的,还是记忆中的手感。是他的小钧儿,没错。
朱翊钧乖巧的趴在他的肩头:“皇爷爷,钧儿好想你呀,每天都在想你。”
嘉靖摸摸他的头:“皇爷爷也想你,日日盼着与你相见。”
朱翊钧环抱着他的脖子,祖孙俩说着说着竟是落下泪来,一旁的隆庆看了,也跟着流眼泪,只是无人在意。
哭完之后,朱翊钧抹了把眼泪,回过头来,向隆庆伸出手:“父皇~”
“诶!”听到儿子叫他,隆庆再也忍不住,竟是嘤嘤嘤的大哭起来,上前一步,握着儿子的小手,“钧儿!”
嘉靖最见不得他这副窝囊样:“谁叫你起来的,跪着去!”
“……”
隆庆实在畏惧他爹,又只得跪着,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每次朱翊钧拜谒皇陵都要把他俩的神位放一起,把他俩当皇帝干得那些昏庸事儿,数落一边。
那时,嘉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然后就把所有的怒气撒在他这个窝囊儿子上。
隆庆还以为有朝一日见了朱翊钧,他爹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哪曾想,道长气归气,最疼爱的依旧是这个孙儿,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朱翊钧回头看了他爹一眼,总让他这么跪着也不像话,又扑进嘉靖怀里,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让爹爹回去吧,我想和皇爷爷说话。”
嘉靖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在他鼻子上刮一下:“就知道心疼你爹。”
朱翊钧不吵不闹,就那么意味着他。
嘉靖心一软,依了他,冲着隆庆沉声道:“你退下吧。”
隆庆一步三回头,忌惮亲爹,又舍不得亲儿子。朱翊钧冲他眨了眨眼,意思是过会儿再去看他。
朱翊钧陪着嘉靖说了好久的话,皇爷爷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嘉靖看着他,忽然说道:“钧儿,皇爷爷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模样。”
朱翊钧摸了摸茶盏:“茶凉了,我去给皇爷爷沏一盏热茶。”
说着,他就端着茶盏绕到屏风后面。嘉靖等了片刻,耳边响起少年清朗的嗓音:“皇爷爷,喝茶。”
嘉靖抬起头来,少年十七八岁,俊逸疏朗,眉目如画。他唯一,也是最疼爱的小孙儿真的长成了他想象中的模样,不,比他想象中更加好看。
他其实早已在影像中看过朱翊钧长大后的样子,但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他十分感慨。
嘉靖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拂过朱翊钧的脸颊,捧着他的脸,半眯着眼仔细端详:“看起来,是有几分我年轻时候的模样。”
朱翊钧笑道:“那是自然,我可是皇爷爷的孙儿。”“是,真的宝贝孙儿。”
这一刻,嘉靖有些恍然。他死后,并未羽化成仙,也不着急转生,而是和他的祖宗一样,在这忘川河畔徘徊不去。
他忽然很后悔,若是他没有沉迷修玄,也不曾服用那些含有毒性的丹药,是不是就能多活几年,看着他的钧儿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