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完课,他又来到正殿。身后的太监端着一个茶盅,自己端着,小心翼翼走到嘉靖跟前:“皇爷爷,你快喝这个,喝了就不咳嗽了。”
嘉靖问他:“这是什么?”
朱翊钧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药。”
“什么药?”
“好喝的药,一点也不苦噢。”
“……”
因为前段时间朱翊钧自己也在咳嗽,喝了太医给他开的三白润燥饮没几天好起来。
关键是这个药还不苦,他一大早起来,就让太监去准备食材,把水煮好。
下了课都顾不得送张先生,迫不及待带着药来到正殿。
朱翊钧揭开茶盅的盖子,低头吹了吹,又递到嘉靖跟前:“现在不烫了,喝吧。”
那扑面而来的热气都带着一丝丝甜味,嘉靖身体不由自主往旁边歪了歪,满脸写着拒绝:“朕不喝这个。”
朱翊钧比他还严肃:“听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左传·僖公二年》:“假道于虞以伐虢。”
第41章 大殿内外鸦雀无声……
大殿内外鸦雀无声,黄锦伺候嘉靖几十年都没见过有人敢让嘉靖“听话”。
让暴躁的帝王“听话”,小皇孙还是第一人。
明显嘉靖对那个小孩子才喜欢的水果茶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朱翊钧却很坚持。
皇爷爷明明在咳嗽,怎么能不吃药呢?
他干脆把茶盅递到了嘉靖嘴边:“真的真的,一点也不苦,你尝尝。”
这时候,几名司礼监太监从殿外进来,搬来好大一堆奏章,堆在嘉靖跟前。
皇帝也是有活要干的,每日都有大量奏章等着他批阅。虽说有司礼监协助,但但小孙子仍然执着的端着茶盅,非得让他“喝药”不可。
茶盅很沉,朱翊钧端不动了,手一直在抖。终于,茶盅倾斜了一下,眼看就要洒在他身上。
嘉靖眼疾手快,在洒出来之前端过来一口喝了,还佯装发怒的瞪了朱翊钧一眼:“满意了?”
“嗯嗯~”看到皇爷爷终于乖乖把药喝了,朱翊钧很满意,还贴心的要接过茶盅。
嘉靖没给他,而是换到另一只手,递给了黄锦。
朱翊钧却拿过黄锦手里的帕子,爬到嘉靖腿上,非要给皇爷爷擦嘴,擦完了,还贴心的替他理了理胡子,烦人得很,但皇帝也喜欢得很。
嘉靖搂着小孙子,在他屁股上拍一巴掌:“行了,自己去玩会儿罢。”
朱翊钧蹦蹦跳跳的自己玩去了,嘉靖开始看奏章。第一本,从头看到尾,看完随手丢到地上,又拿一本。
他一脸看了十几本,丢了一地。越到后面,越是失去耐性,随手翻开几页,一掠而过,怒气冲冲的丢掉。
朱翊钧总听到“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伸个脑袋,好奇的张望。看到一地奏章,赶紧跑过来凑热闹。
他一本一本捡起来,煞有介事的翻看。读了大半年书,字认识一小部分,练起来却不知道什么意思。尤其是这种艰深的公文,更是一知半解。
但他还是认出了一个名字——胡宗宪。
胡宗宪这个名字朱翊钧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最近一次是抗倭取得台州大捷,之前胡宗宪还献上两头白鹿和两只白龟,那两篇《进白鹿表》他到现在还能背诵。
朱翊钧挑了最长那封奏章坐下来慢慢看。写这封奏疏的人叫陆凤仪,南京给事中。
给事中,从七品,官职不大,却位卑权重。上能封还皇帝诏令,下能驳正百官奏章,还要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看谁不顺眼就写封弹章,直接向皇帝打小报告。
陆凤仪洋洋洒洒写了好长一篇弹章,细数胡宗宪贪污军饷、滥征赋税、党附严嵩、陷害同僚、搜刮敛财、养寇自重等等十大罪状。
朱翊钧一页一页看得认真,嘉靖盯着他小小的背影,本来怒火中烧,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火气竟然渐渐平息下来。
嘉靖问他:“看得懂吗?”
朱翊钧肯定的说:“我看得懂。”
“那你说说,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说……说胡宗宪。”
嘉靖又问:“说他什么?”
“说他党,严,及……”
后面几个字朱翊钧不认识,嘉靖提醒他:“奸欺贪淫。”
“奸,欺,贪,淫,十大罪……”
小朋友念书似的,一字一顿,听得嘉靖脑仁儿疼。这篇弹章的内容,他刚已经看过了,不想再听一遍:“行了行了,别念了。”
朱翊钧有点疑惑:“陆凤仪说,胡宗宪是个坏人,他做了十件坏事。”
“可是,我觉得不对。”
嘉靖问:“你觉得哪里不对?”
朱翊钧说:“上次还说,他打败了倭寇,在一个叫台州的地方,还有一位叫戚继光的将军,说他身经百战,勇冠三军。”
他记性是真好,只听了一遍奏疏,不但记得胡宗宪,他还记得戚继光。连那封捷报所写“身经百战,勇冠三军”他都记得。
嘉靖朝他招了招手:“你到朕这里来。”
朱翊钧本来是坐在玉阶上,现在正是深秋,眼看就要入冬了,黄锦担心他着凉,还特意准备了蒲团。
朱翊钧放下折子站起来,正要往回走,又听嘉靖说道:“把陆凤仪那封奏折也拿过来。”
朱翊钧又捡起奏折,来到嘉靖跟前,把奏折递给他。
嘉靖问他:“这封奏章怎么来的?”
朱翊钧看向下面站着的几个司礼监太监:“他们拿来的。”
嘉靖又问道:“那你没有看到,他们怎么拿来的?”
朱翊钧看了一眼他的脚边,指着一个大信封说道:“是用那个装起来的。”
嘉靖移开目光:“黄锦留下伺候,其他人都退下。”
“是。”
临走前,陈洪还看了黄锦一眼。虽然对方只负责批红,最后还得他来盖章,但在嘉靖跟前的地位,黄锦却不知高了多少。
几十年的主仆情谊,不是他能比的。
司礼监几名掌印、秉笔、随堂太监退下之后,大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嘉靖
揽过他的孙子说道:“监察御史和给事中将劾以奏章的形式,再加以密封呈上,这叫封章奏劾,也叫密疏言事。”
“在将它交到内阁之前,只有看过的人知道写了什么。这上面的人和事,忠与奸,都有你决断。”
“如何处置,取决于此人是否还能为你所用。”
嘉靖把奏章丢到一边,叹了口气:“但胡宗宪不行。这个陆凤仪是徐阶的人,徐阁老现在是首辅。”
内阁现在只剩下两个人,徐阶和袁炜。后者人称“青词宰相”,主要任务是写好青词哄皇帝开心,内阁大小事务都是徐阶一人做主。
换一任首辅,就要搞一次清洗。嘉靖都数不清这是他换的第几任首辅,这套流程,他自然熟悉。
徐阁老的屁股刚挪到首辅的位置上,还没做热,清理严党,是他现在最迫切要做的。
嘉靖就算把这一摞奏章按下不发,明天、后天、大后天……只会有更多弹劾胡宗宪的奏疏等着他。
就算他有心要保胡宗宪,也不能是现在。
嘉靖朝朱翊钧扬了扬下巴,问道:“听懂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我听懂了。”
嘉靖哼笑一声,又揽他在自己怀里:“你就知道吃和玩,你能听懂什么?”
朱翊钧说:“皇爷爷说胡宗宪是好人他就是好人,皇爷爷说他是坏人他就是坏人。”
“可是……”朱翊钧大抵是晚上的抗倭故事听太多,“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好人。”
说完,小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嘉靖看向一旁的黄锦:“还是没懂。”
朱翊钧捂着屁股:“听懂啦!听懂啦!”
黄锦端上一盏茶,让嘉靖顺口气:“小主子还差两月才五岁(虚岁),来日方长,主子慢慢儿的教。”
小崽子没心没肺,倒是把黄锦这老太监吓了一跳。他们这位皇上,曾经可是有前科的。
当年嘉靖听信道士所言:“帝深居无与外人接,则黄金可成,不死药可得。”
于是,嘉靖打算居深宫修仙,让当时还不满五岁的皇太子监国:“朕少假一二年,亲政如初。”
满朝文武震惊之余,无人敢言。
只有太仆寺卿杨最忍无可忍:“皇上正直壮年,隐居两年不过是为了修仙。人家神仙都隐居名山大川,哪有住华丽宫殿,锦衣玉食,白日飞升的?”
然后这位直言不讳的勇士就被锦衣卫拖出去活活打死了。
后来,太子薨逝,没有人监国,嘉靖照样实现了深
居宫中修仙的愿望——不上朝,废经筵。
嘉靖喝一口茶,又看着朱翊钧:“先记着,以后自然就懂了。”
“嗯。”
“记在心里,不许说出来。”
“我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