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凑近了才看到,那一回的标题是:“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
冯保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又道:“我记得这一回殿下看过了。”
朱翊钧仍是冲着他笑:“是看过了,我再看看。”
冯保思忖片刻,才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夸奖道:“殿下果真聪颖敏锐。”
朱翊钧咧着嘴冲他笑:“我今早睡醒就想起来了。”
冯保只低头笑,铺纸研墨,拿出字帖:“别光看书,殿下也练会儿字吧。”
今年过年,嘉靖带着朱翊钧去万春宫,皇贵妃那里过的,还特意宣宁安公主带着李承恩进宫来。
或许是年纪大了,帝王虽然仍是不肯与儿子亲近,但也有些渴望亲人围绕在身旁的感觉。
听着两个孩子在旁边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皇贵妃在一旁嘘寒问暖,女儿在膝前陪他说话。天上的神仙,突然贪恋起人间的温暖。
朱翊钧和李承恩坐在桌旁,守着那个百事大吉盒儿。哥哥喂弟弟一颗荔枝干,弟弟就往哥哥嘴里塞一颗栗子。
嘉靖看着李承恩,又看向宁安公主,突然说了一句:“你长得跟你娘越来越像了。”
此言一出,皇贵妃正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要端给嘉靖,听到这话,手里的动作一顿,脸上立时浮现尴尬之色。
宁安公主抬眸看了一眼父亲,又很快低下头去。
壬寅宫变那一年,她只有三岁,还不太记事。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皇贵妃抚养她。她出嫁之时,奉先殿拜谒父母,拜的也是嘉靖和皇贵妃。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自己的亲身母亲是谁
。
因为嘉靖的一句话,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他不说话,旁边的皇贵妃和宁安公主也不吭声。
只有朱翊钧这小崽子,他本来和李承恩摆弄一个铜钱串起来的小狮子。听到嘉靖的话,忽然抬起头来,看看皇贵妃,又看看宁安公主,最后把目光落到嘉靖脸上:“一点也不像,姑姑长得像皇爷爷。”
他一句话,让嘉靖开怀大笑,瞬间就化解了刚才的尴尬。
皇贵妃放下茶盏,又摸了摸朱翊钧的小脑袋:“你也长得像皇爷爷。”
朱翊钧晃了晃脑袋,一脸骄傲,“我是皇爷爷的孙子,当然长得像皇爷爷啦!”
嘉靖被他哄得乐不可支,这个年过得格外高兴,又给了宁安公主和李承恩丰厚的赏赐。
他对宁安公主的偏爱也体现在驸马身上,虽然明朝的驸马没有实权,但是能帮皇帝祭祀也是一种恩典。宁安公主的驸马李和,每年都要代替嘉靖完成多次祭祀工作。
今年嘉靖特地恩准,朱翊钧可以在裕王府多住些时日。正月初八一早,朱翊钧就在锦衣卫和太监的陪同下,出宫去了。
回来的第一天,朱翊钧就吵着要上街。裕王只好哄他:“爹爹不买果饼,年前买了好多,还没吃完呢。”
朱翊钧眨了眨眼:“我帮爹爹吃。”
他所谓的“帮爹爹吃”,其实是将裕王府里的果饼全都分给下人。这样,他就可以缠着裕王带他出门去。
以往,裕王知道他的目的,总会由着他。因为只有这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想做什么,裕王都会尽量满足。
而今天裕王却说道:“这大过年,果饼铺子还没出摊呢。”
“果饼铺子也要过年呀!”
“当然啦,家家户户都要过年的。”
朱翊钧想要上街,目的也并不是为了买果饼。以前,他上街是为了玩,凑凑热闹,看看那些平时见不到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顺带尝尝街边的小吃。
而这一次,他吵着要出门去,是为了见一个人。
小家伙说:“那……那我想吃馄饨。”
“馄饨?”
朱翊钧点头:“就是果饼铺子旁边那个馄饨摊的馄饨。”
果饼铺子旁边确实有个馄饨摊,可他们从来没吃过,这一听就是个借口。
裕王笑道:“钧儿想吃馄饨,这好办,王府出自包的馄饨也十分美味。”他吩咐一旁的管事,“去,让他们做一碗上来,给世子尝尝。”
“……”
朱翊钧急得
跺脚:“爹爹,我不吃馄饨,我就想出门。我想,我想去……”
说到这里,朱翊钧停了下来。他忽然觉得她要是说出那个地方,爹爹是一定不会同意带他去的。
于是,他跺了跺脚,嘟着嘴:“我就是想出去玩。”
孩子越大越调皮,裕王实在拿他没有办法。还是王妃走过来,捧着儿子的小脸揉了揉:“钧儿回来第一天,就想着外出玩耍,也不说陪陪爹娘。”
“唉!”王妃偏过头去,轻叹一声,“亏我们做父母的,日夜惦记着儿子。”
说完,她有垂眸,暗自神伤。
听到此言,又见娘亲这般模样。朱翊钧一下就改变了主意,扑到王妃怀里撒娇:“哎呀哎呀!我不出去玩了,我留下来陪娘亲。”
王妃推他:“你还是出去玩吧,你回来,就是为了让你爹爹带你上街。”
“才不是呢,”朱翊钧又扑了过去,一抬腿,自己坐上了娘亲膝头,扑在她怀里哼哼唧唧的撒娇,“我是想念娘亲,所以才回来的。”
“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娘亲。”
他两只小手捧着王妃的脸揉了揉:“你不要生气了。”
“哈哈~”王妃没忍住,终是笑了起来,搂着他,低头,用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生你的气?”
裕王在王妃旁边坐下,颇为幽怨的看着黏黏糊糊的母子俩。原来他才是那个工具人,儿子只有上街的时候,才能想起他。
忽然,一直又白又圆的小手伸过来,一把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小家伙偏过大半个身子,仰起头冲他笑得眉眼弯弯:“爹爹,娘亲,我今晚要和你们一起睡觉!”
裕王和王妃听到儿子要和他俩一起睡觉,幸福中又夹杂着一丝丝痛苦。
夏天一家三口睡在一张床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小家伙白天精力旺盛,睡着了也不老实。裕王和王妃可没少被睡梦中的捣蛋鬼拳打脚踢。
但总的来说,自然是幸福大于痛苦。
裕王摸摸他的小脸:“好,你睡中间。”
朱翊钧又忽然大喊起来:“我饿啦,吃馄饨,我要吃馄饨!”
这小家伙一回来,整个王府都跟着热闹起来。他来着一群侍女太监,一会儿捉迷藏,一会儿踢毽子,就差上房揭瓦了。
晚上,他虽然朝着要和爹爹娘亲一起睡觉,但也不要侍女伺候。一定得是冯保给他洗漱更衣,把调了蜂蜜的牛乳端给他。
喝了牛乳擦擦嘴,他这才跑到王妃的
房里,裕王和王妃正等着他。
夏天,小家伙睡在两人中间,那是一种煎熬。冬天却不一样,小家伙身上暖融融的,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软软的,还带着奶香的暖炉。
裕王问他这些日子读了什么书,朱翊钧说读了《孟子》,还有《训蒙骈句》。裕王要考他学问,考来考去,把自己绕进去了。
这才发现,他自己学的《孟子》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他儿子却能倒背如流。
裕王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他爹是心思缜密的少年天子,他儿子亦是天资非凡,聪慧过人,合着一家老小,就他最平庸。
朱翊钧给他背了一段《孟子-滕文公》,背着背着眼睛就闭上了,词句也开始含糊起来。
小家伙翻了个身,靠在王妃怀里:“爹爹,我困了,我要睡觉。”
裕王赶紧轻拍他的后背:“好孩子,快睡吧。”
第二日,一家人还在吃早饭的时候,管事就拿了封信进来。裕王要接,管事却说:“信不是给王爷的。”
裕王一愣,送来御王府的信,都拿到他跟前来了,竟然不是给他的。
朱翊钧从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里抬起头来,看一眼那信封就知道了:“是给我的吗?”
管事递上那封信:“是给世子的。”
朱翊钧收了信,也不着急拆开:“是张先生给讲我的故事。”
吃完早饭,他才拿着信慢悠悠的拆开来。裕王和王妃好奇,也凑过来看。
第一张仍然是一幅画,朱翊钧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画仍然是出自冯保的手笔。应该是过年之前趁着休沐,一次画了好多。
朱翊钧仔细看了图画,又看了右上角的标题——君臣鱼水。
朱翊钧说道:“我知道了,这是讲的刘备和诸葛亮。”
王妃惊奇道:“你还没看内容。”
朱翊钧指着画中的人告诉他:“这个草庐里的人,拿扇子的是诸葛亮,对面的是刘备。”
“外面的人是关羽和张飞,他们觉得诸葛亮当了军师刘备只和他好,不跟他们好了,所以他们俩就不高兴了。”
“刘备说:我有了孔明,就像鱼有了水一样。鱼没有水,就活不了了,我没有孔明,就成不了帝业。你们俩既然和我一起兴复汉朝,就不能不对孔明亲近。”
这看图说话的本事不但惊呆了裕王和王妃,就连堂屋内外伺候的太监宫女,王府管事也惊讶不已。
总听说养在宫里的小世子是个神童,这些年来每次回王府,只见顽皮,却不见神在哪
里,今儿可算是见着了。
王妃问朱翊钧:“后面这一页内容你还没看,怎么知道讲了什么?”
朱翊钧一脸天真无邪:“因为我读过《三国演义》呀。”
“……”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再看朱翊钧,神童的光芒瞬间少了一半,但还是挺神的。
别人家小孩儿五岁还在背《三字经》《千字文》,他们家小世子,五岁不学了孔孟之道,还在读了《三国演义》。
朱翊钧叠好信纸放入信封:“不过,我不喜欢刘备。”
裕王诧异道:“为什么?”
“只想着让人家帮他成就帝业,一点也不真诚。”
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颖,裕王说道:“士为知己者死,诸葛亮能遇到像刘备这样赏识他,信任他的君王,得意施展他的才华和抱负,不也是一件幸事。”
朱翊钧想了想:“爹爹说得也对。”他一咕噜爬起来,“我要去找我的水喽。”
这话又把裕王和王妃听懵了:“找什么?”
“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