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大爷人虽老,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魏家那事小娃子你晓得吧?”
“当然晓得,这不才觉得奇怪吗?”
老大爷说:“真相大白了!原来是田家的人干的!这不官差就来拿人了么?”
慕朝游险些以为自己听错:“田家?”
老大爷热心地还想指点她几句,怎奈何人潮汹涌,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被人潮冲散,慕朝游顺着人流颠簸,竟也误打误撞被挤到了里面。
只见一队的官兵,押着一行五六人出了田家酒肆的大门。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无不哭天抢地,大声喊冤。
慕朝游吃了一惊,实在不明白这与田家有何干系,魏家的人命官司难道不是王道容的手笔吗?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鲜明的视线,慕朝游猛然回首,隔着拥挤的人潮,正与一道澄明的眼波四目相对。
绿杨阴里,柔香缥缈,王道容道袍如雪,清如云鹤,站在人群中,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出了人群。
慕朝游愣了一下,几乎是全凭着本能举步追了上去。
她一路追着王道容上了河上拱桥,男人等得似乎便是此着,脚步一顿,不再往前了。
慕朝游也剎住了脚步,谨慎地与他保持了丈远距离,抿了一下唇角,正要开口。
王道容却问她:“既然已经追了上来,为何止步不前?”
他二人各据桥两端,遥遥相望。
桥旁杨柳婀娜,春花如锦。
有船摇橹穿桥而过,惊破河面浮萍,捣碎一池碧影。
慕朝游面不改色地回:“君子不立危墙。”
王道容不置可否。
她直觉田家的事十有八九跟他脱不了干系,忍不住皱眉问:“你怎么在这儿?田家的是怎么回事?”
王道容摇摇头,晴光朗照,他白皙的脸儿映着柳色,更显出几分纯稚无辜来,“实不相瞒,我今日也是偶然路过,并不知晓发生何事。”
他的语气真诚至极,但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会相信他半个字。
王道容看她一眼,也不在意,只反问:“田家与魏家同一条街上,同样贩酒,竞争激烈,是多年的老冤家。他家此前还曾暗中在魏家的酒菜里下毒,所幸未闹出人命。此番故技重施,害了四五条人命,证据确凿。
“真凶被缉拿归案,还了魏家一个清白。难道不是你所乐见?何必再刨根问底呢?”
慕朝游不答反问:“魏家人被释放,郎君这番小心谋划可不就竹篮打水,成了一场空了?”
王道容并未否认她言辞中“小心谋划”这几个字。
少年淡淡一哂说,“我不担心。我担心什么?该担心的另有其人,还远远轮不到我。”
慕朝游心里微微一凛,纳罕,难道今日田家这事真的跟王道容无关?
王道容似是而非又说, “倒是子若,他当真长大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好意提醒,“慕朝游你若真想求个真相,容在此给你指一条明路,去问问谢子若吧。”
王道容回眸静静瞧她好几眼,眼里仿佛有异彩闪烁,他叹了口气,“或许,他比你所想得还要看重你。”
王道容说到这里,仿佛谈兴尽收,遥遥朝她俯身行了一礼,便转身下了桥。
王道容的言语里隐含机锋,慕朝游不解其意,疑窦丛生,她不敢掉以轻心,马不停蹄地跑了一趟附近一家陈设清华雅致的书画铺。
谢芜曾告诉她,这是他家名下产业,有什么事可以委托书铺老板代为联络。
没想到还未等她交代今日见闻,书铺老板似乎早有预见。他本专心致志地装裱一副名画,抬眸见她报上姓名,便搁下手中活计,毕恭毕敬说:“大郎君知晓娘子今日所为何事。请娘子稍安勿躁,莫要担忧。且回家睡上一觉,待到第二日一切便都分明了。”
“第二日?”慕朝游追问,“老板可否指条明路?第二日几时几点?”
“如何分明,谁给的交代?”
老板想了一想:“这郎君倒是没嘱咐,只说要亲自给娘子一个交代。”
慕朝游迟疑问:“你们郎君能出门了?”
也不知是不是早得了吩咐,老板当着她也不避讳这个:“有小郎君在夫人身边安慰着,夫人气消了,昨日便放了郎君出门了。”
但待她再详问,书铺老板也是一问三不知,爱莫能助。
这些人个个都装谜语人,慕朝游百思而不得其解。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手里攥着一角拼图,虽隐约有悟,却受限于地位眼光,未能窥见全局,始终不明真相。
她始料未及,无功而返。心中万千思绪缠绕成结。睡是不论如何都睡不着的,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她匆匆往脸上泼了一瓢冷水,洗漱妥当,便照那书铺老板所言赶到了魏家酒肆。
她来得早,天边晨光微熹,但列肆店家俱都已经卸下门板,面朝日出,淘米洗菜,忙忙碌碌。
乍见同样蹲在沟渠前洗衣的那一道身影,慕朝游怔了一怔,难掩惊讶与欣喜之色,脱口而出,“婶子?!”
她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本应该被关在县狱里的韩氏!
——
自那日店中仓促被捕,直至今日被放出狱,已经过了整整五日。
五日的光阴,却足以令韩氏憔悴了恍若十岁不止。
韩氏一愣,大喜过望:“慕朝游?!这一大早的你怎么来了?”
慕朝游还没回过神来,韩氏就匆匆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念念有词“本该是我和你叔上门道谢的,但昨日衙门里放得太晚了,你叔病得又重。便想着明日再登门谢你——唉,阿冲现在还在屋里头照顾他呢,见到你,他一定高兴。”
她手上微凉的水渍浸透了她的掌心,慕朝游迷茫重复:“谢我……?”
为何韩氏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明白,联在一起偏听不懂呢?
韩氏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续说:“我和你叔哪里会想到是田家人搞鬼!之前生意不如咱家,就会耍些下三滥的手段。”
韩氏咬牙,“心肠真是黑透烂透了!这回竟然闹出人命来!若非慕朝游你认识的那贵人明察秋毫……”
贵人?慕朝游忙打断她问:“贵人?什么贵人?姓什么?”
韩氏一愣:“就是之前来过咱家店里的那个谢小郎君啊?”
慕朝游心里一个咯噔,直觉古怪。光在这里站着讲话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得等谢蘅回来才能弄清楚事情原委。
她想了想,干脆主动抢过了韩氏脚边的盆,“婶子你刚出狱,还是先歇息歇息,这衣服我替你淘了吧。”
韩氏慌里慌忙地说:“哪能再麻烦你!我跟你叔、阿冲他们被关了五日,身上都腌臜了。”
“不要紧。你我之间还客气这个做什么?”慕朝游就知道她不愿意,硬生生把人推回了店里,“你先进屋,魏叔那里离不得你,我待会儿洗完了就过来。”
她手脚麻利,飞快地把盆里的衣服淘净,拧干了。
这时,日头也差不多了挣开地平线,跳上了半空。
慕朝游抖开手上的衣服,正要往晾衣绳上挂,一辆眼熟的马车忽然踏破晨光驶了过来。
她不由一顿,眼看着一道颀长秀雅的人影从车上走了写来,谢蘅转头温和地对车夫交代了什么,手上提着个药包往这里走来。
“谢郎君?”她把衣服往晾衣绳上一搭,主动开了口招呼。
谢蘅脚步一顿,见到她,极为惊讶,“朝游?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慕朝游犹豫了一下,随手往身上上擦干了水,快步走过去,“你母亲放你出来了?”
一别几日,竟恍若隔世。眼前的少年容色苍白,眉眼憔悴,但笑容一如往昔般温和。
“是,还得多亏阿芜。”谢蘅苦笑,“实在惭愧,我这个当兄长的反倒还要让阿芜来照顾我。”
不知为何,慕朝游看着谢蘅虽然在笑,但笑容里总有几分陌生。
“田家……”她正要开口。
谢蘅一愣,眼波闪动,“田家——噢——”他骤然回神,温柔一笑,“蘅知晓朝游心中定然有许多困惑,我慢慢说于你听好吗?”
慕朝游点点头,“你等等我。”
她抱起木盆,与谢蘅并肩踏入酒肆,听他娓娓叙说这案子的来龙去脉。
“正如朝游你听说的那样,此事是你我误会了芳之了。”谢蘅解释说,“这案子真凶其实正是田家人。从前你我曾谈及过田魏两家的恩怨。事发之后,我便多留了个心眼,派人顺便往田家一探。没曾想正在他家中搜出了毒药……”
慕朝游一声不吭地听着,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蹊跷,虽然有道理,但是不能够说服她。
“那田家人——”
谢蘅轻描淡写:“昨日已经处决了。”
慕朝游一愣,怀疑更如一片挥不去的乌云,横亘在心头。
谢蘅:“此案情形恶劣,既然已经查明真凶,证据确凿,是要尽快给受害人家属一个交代。”
他想了一想,又叹了口气:“不过恐怕还是因为此案事涉我家与芳之两家,那建康令觉得烫手,想尽快结案罢了。”
慕朝游没有再说话。如此匆匆就结了案。恐怕——案件的真相远不如谢蘅说得那样简单。
她心底忍不住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又不论如何不敢再往下深思。
——田家会是谢蘅所找的替罪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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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蘅一见她神态,便知她不信,他别过脸,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田家的确是他所找的替罪羊。
王道容做事滴水不漏,他找不到纰漏。
他提前打点过建康令,令他无法直接对建康令施压。
建康令口风暧昧,但话中别具他意。若非祸水东引,找个背黑锅的,这事还真不好办。
谢蘅立刻便想到了田家。这家人之前便有前科,正可牵出来做替死鬼。他不是刘俭,喜与寒庶混迹在一处,死几个平民,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但唯独慕朝游。他只担心她会如何看待他。
他派人从陷害,到抓捕,再到定罪的过程走得极其顺利,王道容似乎袖手旁观,未曾插手。这让谢蘅不得不再度怀疑起他的用心来。
他颠倒黑白,草菅人命的事实一旦败露,以慕朝游的个性,她一定不会责怪于他,但一定会谴罪于自己。
这是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一条伤疤,注定二人的关系很难回归从前的纯粹。
王道容已经满手血腥,他毫不避讳自己的下作,却偏要将他也拉扯下水。这也是为什么方才谢蘅甚至还要尽量替王道容遮掩、说好话之故。他只能咬死这件事上田家罪有应得。
慕朝游跟谢蘅,二人各怀心思,双双踏足酒肆。
如今最高兴,最纯粹的还当属魏家一家三口。
峰回路转,死里逃生。韩氏招呼着魏冲,叫他出去买菜,今日由她下厨,整治一桌席面来好好庆祝一番,杀杀连日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