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一弯,嗓音清朗笑说,“那蘅便献丑了!”
言罢,便离席站到那水亭正中央意态从容地摇摆而舞。
又有那好事的催王道容伴奏。
“曾经闻芳之一曲,惊为天人!”另一人笑着说,“今夜夜色正好,芳之何不奏鸣一曲,与谢子若相和!好叫我们也开开眼界,如此才算不辜负今宵良辰美景啊!”
慕朝游也不意外那个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从前她跟王道容还没闹掰的时候,他常常弹琴吹笛给她听,琴音的确技巧与情感并重,浑然脱俗,恍若天籁。
孰料,王道容直接站起身,一双乌灵灵的眼只扫了他一眼,眼里说不出的宁静淡然:“乐者,兴之所至,情之所钟。我只为情自娱,不做他人的伶人,望请海涵。”
他施施然朝那人拱了拱手,那人顿时哑口无言僵立在原地。
王道容言辞温和,态度恭谦柔顺,确实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是反将谢蘅架在了火上烤,他不愿意当伶人,那谢蘅算什么?
但谢蘅微微一笑,并不是很在意。
水亭地面雕刻犹如一朵怒放的莲花。谢蘅青衣红裙,神暇意从绰,俯仰屈伸,飞旋如蓬。
当真“若欲飞翔,避席俯伛,抠衣颉颃。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节而忽若鹰扬”。
众人击节赞叹不已。
鸲鹆也就是通俗的“八哥”,慕朝游觉得谢蘅摇摇摆摆,模仿八哥诸多梳毛、飞翔、摇摆趋步的动作有些古怪滑稽,忍不住要笑。但他动作舒展有力,惊鸿一抹,确实风流。
少年跳着跳着,也不知怎么地,目光忽地与她隔空相撞。
剎那间,谢蘅神情微震,他红裙飞扬,舞姿翩跹,红荷如火,瓣瓣飞落。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她,眼里浮现出浓烈的哀伤之色。
慕朝游一怔,他跳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烈,几乎舞成一团烈火,沿着水面熊熊地燃烧过来。
慕朝游的视线也不由追随着他的舞步,追随他每一次顾盼蹙频,便也没有注意到王道容的神情微微变了。
一曲舞罢,谢蘅先别开了眼,他汗湿衣发,呼吸微乱。
面对众人的连声叫好,谢蘅的目光却越过众客,直撞上王道容,他唇角绽放出抹柔软的笑意:“小子献丑。若论舞艺,芳之更是其中佼佼者,他的鼓上舞,白纻舞也是一绝。”
“尤其是他那鼓上舞,能行禹步,踏北斗,踩八卦,连阴阳,反腰贴地,蹲旋飘飞,恍若神仙中人。”
王道容深深瞥他一眼,宠辱不惊地说:“子若谬赞,容这点搬不上台面的小伎,又怎比得上子若你效仿鸲鹆求偶,眼波顾盼,勾人心魄呢。”
谢蘅笑了一笑,这才又谢过众客退回席内。
酒过三巡之后,慕朝游站得腰酸腿痛。
实不相瞒,那些名士峨冠博带,喝得面红耳赤,高谈阔论的模样与她在饭局上看到的一众中年男人也没什么不同。
穿越这两年来,她早已对所谓的“名士风流”祛魅,真名士当然也有,但她眼里看到的多是沽名钓誉,深谙营销包装之道的老男人们,貌似口沫横飞谈古论今,实则互吹互擂。
正当她不动声色活动腰背筋骨时,忽然有个醉醺醺的客人站起来,说是为王羡准备了一份新奇的礼物,要当面呈上来。
王羡好奇应允。
几个下人一起出动竟然抬上来五个铁笼子。
慕朝游愣了一下,笼子里的东西她再眼熟不过,那是一个个赤发青肤,身材矮小的鬼物!它们一个个效仿人的穿着,穿着大大的衣袍,戴着高高的帽子,在笼子里吱吱乱叫,上蹿下跳,丑态毕露的滑稽模样引得众人发笑。
那人朗声笑道:“这些小鬼之前作乱,被我一个相熟的高人捉拿关押在了这笼子里,说特别倒没什么特别的,不过看个新鲜,供君一笑罢了。”
在场众人果然饶有兴趣地绕着那笼子转着圈的看。
他们神情倒也不算太稀奇,更有人神秘一笑说,“我听闻那谁谁家里便养了一只艳鬼——”
“艳鬼?”
“生前是个美人,香消玉殒之后,容色不减,艳色逼人吶……”
慕朝游忍不住皱紧了眉。她一早就知道,哪怕这个世界存在鬼物这种超自然力量,对于士族而言从来算不得什么,鬼怪横行也影响不了贵族们的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但鬼物甚至能成为赏玩的工具,还是跌破了慕朝游想象的下限,让她一阵恶寒。
王道容眉睫不动,孤悬世外的模样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王羡一扬眉,他明显没这么奇葩的癖好。朝那人客气地笑了笑,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婉谢了那人好意。
在场宾客都已经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有人带了五石散来助兴,王羡吃不惯这个,他自己不吃,却也没拂却众人的兴致。
众人也不拘端坐席上,各自走动起来,有人过去赏玩笼子里那些小鬼,有人快步行散,还有人聚成一小撮继续方才的激烈争辩。
宴会上气氛闲散,侍婢们也都在彼此咯咯笑骂推搡,松泛这片刻功夫。
连天的酒气熏得慕朝游头晕,亲见了荒唐的一幕幕,她不太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便趁着这个机会,走得远了些,一直走到一座无人的石舫附近,坐在船首眺望远处层迭的荷浪。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足音。
慕朝游低着头望着荷花池中的倒影便已分辨出了来人的身份。
她俯身摘了一朵荷花,抱在怀里,轻轻嗅闻那股淡淡的荷香,头也不回地问,“那夜既已决心一别两宽,郎君又何必念念不忘呢?”
谢蘅怔怔止步,“朝游。”
慕朝游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谢郎君。”
谢蘅距离她几步之遥,却好似近乡情怯,不敢轻易上前,只怔怔地,专注地凝望着她。
流萤绕着她的裙摆飞舞,就像一个柔美的梦境。
这些天里他总是坠入同一个梦境,一场彩云逐月,飞花逐流水的春梦,太过旖旎的梦境,销魂蚀骨,便成了个艳色的梦魇,日日纠缠他夜不能寐,辗转至天明。
思念在一场场花影重迭的绮夜中,愈发刻骨铭心。他魂飞天外,衣带渐宽,人消瘦了。
谢蘅苦笑:“人的真情又是如何说断就断的?忘记这两个字又谈何容易?”
慕朝游静了半秒,真诚劝道:“谢郎君,我并不值得。”
谢蘅:“值不值得不由旁人来评判,而是由我本心而发。”
少年青衣红裙,妖冶如花,急切抬眼,蹙眉顾盼,眼底哀而不怨,“王公下帖邀约,我知晓你在王家便厚颜来了,今日能见你一面,我心无悔。”
谢蘅轻叹:“贸然前来,也非是想让你难做。只怕你忘了我。”
“朝游。”谢蘅眼里流过一抹秾艳的哀痛,“我那日所说的并非大话、空话!”
慕朝游纵已决心“郎心似铁”,也不免为他眼中的哀艳所动容了,她想了一想,踌躇开口,“我并没有怀疑你的真心——只是——”
另一道嗓音忽然横插入两人之中。
藕花面色微讶,快步上前说:“阿酥!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娘子正寻你呢!叫我好找!”
谢蘅忙剎住话头,侧身往一边的树影里躲去了。
当着藕花的面,慕朝游也不好跟他有什么拉扯,仓促间,她只来得及瞧了暗处的谢蘅一眼,便匆匆跟着藕花离开了荷花池畔。
好不容易才得见一面,太匆匆!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想见了,从树影中走出的谢蘅,望着地上寥落的月影,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失落之情。
他怔怔地下意识追逐那抹倩影走了两步,忽然,身后有少年唤他。
“子若,那夜那个人是你吗?”
谢蘅大脑嗡地一声,浑身血液如北风呼啸而过,全都冻结了。
他慢慢回过头,王道容容色淡静,分花拂柳,踏月而来,甫一开口,便好似丢了一个惊雷将他炸得天旋地转。
他双眼微有些失焦,但双耳却十分敏锐。他不知何时藏在了这池畔的树荫下,又不知躲藏了多久,将他与慕朝游之间的对话听得了多少。
第099章
张悬月叫来慕朝游, 还没来得及开口,前院突然传来了人们惊慌失措的喊叫。
那叫声凄惶尖锐,饱含着恐惧, 令张悬月浑身一个激灵, “怎么了这是?前面发生了什么?”
慕朝游怔了一下,第一个一跃而出, 跑到前面看了一眼。
下人、宾客们四散而逃,个个衣衫凌乱, 面色惊恐。慕朝游稍微费了点力气才抓住一个。
那人抖得跟筛糠一样,话都说不利索, “……有、有贵人不小心将那些鬼物放出来了!”
放出来了?慕朝游又是一怔。坦白说,她并不是很同情这些玩变态的又被鬼物反噬的家伙。
但那人说那些小鬼跑跳极快, 似乎往松云院的方向溜了一个,她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她想, 前院有王道容坐镇, 应出不了太大的差错, 王羡身上有王道容的符箓禁制保护, 应该也暂无性命之忧。可松云院里却都是诸如小蟹阿令在内的弱质女眷。
这些鬼物身材矮小, 杀伤力实在有限, 当务之急还是先暂稳住局势,叫人别到处乱跑。
“你们小郎可在?若不在快请你们小郎回去。”
说完便掣出袖中的短剑赶回松云院,张悬月面色苍白仓惶地站在门前,频频顾盼,“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慕朝游走过去交代了事由, “小人看过那些鬼物, 不过五尺大小,害不了人性命, 娘子且命大家伙先回屋歇着,不要随意出来走动。”
她容色冷静,乌眸清明。张悬月好似一下子便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论如何都不肯放开了,“当、当真吗?阿酥你别走,我害怕!”
慕朝游一时挣不开她,只能保证自己快去快回,又回到屋里取了一沓自己之前画好的符箓塞到她手里,“娘子若真遇到了,不妨用这个。”
张悬月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小郎倒是在家里准备了!可我、可我不敢呀。”
慕朝游反问:“冀州兵乱不休,娘子战火里蹚出来的,杀人无算的胡人都不怕,又怎会怕这些行尸走肉?”
张悬月嘤嘤哭道:“这……这不是鬼么……我心里发慌。”
她好说歹说,磨得嘴皮子都要起皮了,张悬月这才勉强松动,咬咬牙松开了她,一双美目盈盈含泪。
这真是不出事儿不知道谁最忠心得用。
“你……你可要早点回来啊。”
慕朝游被她瞧得脊背发麻,直到转身走出好远,背上仿佛都跟随着那道望穿秋水的哀怨目光。
整个王家后院此时几乎快闹成了一锅滚粥,仆从与宾客惊悸四散,慕朝游想了想,就近找了间宽敞的大屋,捡了些草木石块,摸出袖中的符箓,匆匆布置了个简陋的阵法。
她提剑一路逆流而上,正巧就遇到了几位被一个红发小鬼吓得两股战战的贵宾,她想都没想,一剑结果了那个小鬼,抓住这几位贵宾,就往那大屋里丢。
那些人来之前都敷了粉化了妆,这时个个如惊弓之鸟一般风度全无,慕朝游也分不清谁是谁。
她一剑杀了小鬼,浑身溅满了污秽,那些人也不敢骂她冒犯。
倒是其中一个周姓的士人临危不惧,方才拔剑与那小鬼相对,风度也颇为儒雅。那周姓士人见她满身污秽,眼里充满了欣赏赞叹,问得她的姓名,还赞她一声的勇气,是个猛妇。
慕朝游自然不会将这些记挂在心里。
她本来还想去找王羡和谢蘅,奈何人多眼杂,实在找不到他二人到底在何处。好在王家的护卫终于回过神来,介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