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晓如今或许不是提这件事的时机。”王道容斟酌着开口,“但是,朝游,你嫁我罢。”
慕朝游猛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瞧着他,“你还敢提?”
王道容亲了一下她鼻尖,“正因今日这一桩,才更要提。你嫁给我,我们做真正的夫妻。生同寝死同椁,两个人捏作一个人,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慕朝游抿紧了唇,似乎松动。但到底是气不过,又伸手在他大腿拧了一把,“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事瞒我?”
王道容不假思索:“只这一件,未来得及言明。”
慕朝游冷笑:“王家六郎果然能言善辩,黑的也能描成白的。到底是未来得及言明,还是骗我?”
王道容:“……当真没来得及言明。”
慕朝游明显不信。
王道容无法,只得拉了她的手表忠心说:“好。我承认,不是没来得及言明,是骗你。都是容不好。”
“只此一事。容之后绝不会再犯。”他少年般的嗓音清亮如音,柔雅如风。
深黑的眸子静静地凝望着她。
王道容伸手轻轻抿了抿她鬓角碎发,“朝游。你嫁我好么?”
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他幽深双眸恍若万丈暗渊。
他嘴上说得漂亮,仅此一件,再无欺瞒,至少谢蘅一事他仍在瞒她。
他眼中的情深意切与虚伪欺瞒并未有任何冲突。
慕朝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打算将婚期定在何时?”
王道容浑身一震,乌黑淡漠的眼底顷刻间绽放出令人心悸的璀璨华光来。
“朝游——你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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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王道容为成亲一事私底下谋筹了多久。
慕朝游昨夜刚刚松口,第二天一早,便瞧见王道容穿着一身庄重的爵弁服,正临窗而坐,对镜梳妆,描眉画眼。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魔幻。慕朝游刚睡醒的大脑还处于开机状态,险些以为自己是按了什么快进键。
她起床的动静,惊动了窗前的人影,王道容听闻异响
回过身来,微微一笑,“早。”
他还未束冠,乌发柔披两肩,姣好文秀,唇涂得红红的,两道眉描得深浓,修眉细目,浓淡皆宜。
“你——”慕朝游吃了一惊。
王道容执着眉笔走过来,示意她去瞧搁在榻上的那件玄纁二色的女子嫁衣。
“今早着人送来,想来应当合身,朝游不穿上试试?”
慕朝游惊讶:“……你早就准备好了?”
王道容:“欲娶朝游为妻,其心切切。”
既已答应求娶,慕朝游也不再忸怩,转到屏风后面换了一身婚服。
待走出时,王道容灼灼视线落在她脸上,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之色。
王道容不偏不倚,过于露骨的视线看得慕朝游也有点儿不自在。
“不合适吗?”她刻意问。
其实是合适的,从当初寄住在王邸,直到如今,她的衣食住行,都由王道容一手包办,对于她的身材尺码,他了如指掌,比她本人还清楚三分。
王道容这才如梦初醒,微微一笑,走到她身前,“朝游,让容为你梳妆罢。”
慕朝游坐下身,王道容修长的指尖捧起她的下颔。
慕朝游闭上眼等了一会儿,迟迟没等到王道容落笔,反倒是那炯炯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她脸上,久久不去。
闭上眼,视野消失之后,感受反倒更加鲜明了。
或许是因为心里已经计划着要杀王道容,王道容目光久久流连不去,慕朝游心里突突直跳,:“做贼心虚”,反倒是先觉得不安,“怎么不动?”
王道容柔声说:“朝游素颜天成,不施粉黛,便已摄我心魂。眉眼鼻唇,无一不美,竟令容不知何处落笔。唯恐庸脂俗粉,玷污了朝游这一段天然神秀。”
慕朝游:“……”
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起这一串彩虹屁也意态从容,一气呵成。饶是她,也有点难以招架得住。
慕朝游催促:“随便画画吧。”
王道容又认认真真瞧了好一会儿,这才振袖提笔:“失礼。”
窗外燕雀啁啾,王道容捧着她脸颊,为她淡扫娥眉,指腹轻轻晕开胭脂。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唤她睁眼,将镜子送到她面前,“朝游,你看这样如何?”
慕朝游看向镜中,微一愣。镜子里的女人竟然是她生平所未见的殊丽动人。
概因王道容对她五官眉眼极为了解,非但发挥了她眉眼长处,就连短处也挖掘出了独特的美感。
唯独双唇仍然不着一色。
慕朝游正要开口,王道容倏地抹了些口脂在自己唇上,俯身落下一吻。
慕朝游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躲。
这一吻极经缠绵情意,王道容双唇相贴还犹感不足。见她紧闭双唇,他非撬开她的唇齿,唇齿细细相依,才肯罢休。
吻罢,王道容这才抵着她额角,平复着稍显急促的呼吸,微笑说,“可惜都吃干净了。”
慕朝游没接这个话茬。故意有些不解风情问,“我与你身份家世天差地别,你都能料理得好?”
王道容只说:“交给我操烦便好。”
王道容既然这样说了,慕朝游便也不再多想。脱下婚服之后,王道容去官署,慕朝游去看慕砥。
孰料她刚踏入慕砥卧房,慕砥便不言不语地从床上跳下来,直冲入她怀中。
慕朝游吃了一惊,“阿砥?”
慕砥抬起脸,满目恳求,“妈,我们不待在建康了,我们回武康好不好?”
慕朝游:“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慕砥摇摇头,又打了个寒噤,眼底流露出恐惧之色。
“怎么了?”慕朝游心一沉,“发生什么事了?”
慕砥却只是摇头。
慕朝游见她面色难看,知晓她昨夜必有遭遇,也不好逼问她,就叫来早饭,被她一起吃了。
阿砥早熟,她鲜少见她害怕成这样。
一碗滚烫的热粥下肚,慕砥神情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慕朝游此时再问,慕砥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张口,“妈,我昨天睡不着,起来夜游,路上瞧见了一只老鼠……”
“我追到牡丹花丛,瞧见阿父花园子底下埋了好多人!”
她生于乱世,从不怕那些尸体,怕的是在牡丹花下埋尸的王道容!
她毕竟还是个不满十岁的稚童,心目中光风霁月,清雅温柔的阿父竟然表里不一,私底下杀人藏尸。慕砥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恐惧不已。
更令慕砥惊讶害怕的是,慕朝游听完竟然并不惊讶,似乎意料之中。
慕砥微一怔。难道阿母早就知道阿父的真面目吗?
是了。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古怪也就迎刃而解了。
难怪她总觉得阿母见她跟阿父亲热时态度有些怪怪的。难不成是为了讨她的欢心?
“妈。我们走吧。”想到这里,慕砥眼圈一酸,内心愧恨交加,忍不住握住慕朝游的手说,“离开建康,走得远远的,随便去哪里。天地这么大,我还没看过呢。难道还没咱们母女俩的容身之处?!”
慕朝游也没想到自己千防万防,不想将阿砥牵扯进她和王道容恩怨纠葛之中,却不料阿砥聪明,单靠自己仍是发现了点蛛丝马迹。王道容如今恐怕还在研制邪法,那牡丹花丛下埋着的或许是受害者,亦有可能与他政敌有关。总而言之,他从未有一日改恶向善过。他还是他,未曾有一点改变。
走,当然是要走的。
必须要杀了王道容之后再走。
她决心杀王道容一事不便跟阿砥多说。
“不能就这样走。”慕朝游道,“你阿父性子偏执。一定不会放你我离去。”
慕朝游这样说,更作证了慕砥心中猜测。
“妈。”慕砥伤心地问,“阿父不算什么好人是么?”
慕朝游不想强化慕砥的仇恨。
她还不到十岁,不能被仇恨影响身心。
“但他也不曾害你。”
慕砥心里明显自有计较,抿着唇,黯然神伤。
慕朝游轻抚她头发,“走也不能这样走。再等等,再等个合适的时机,阿母带你离开。”
慕砥一拱身,将头脸都埋在她怀里,“妈,我什么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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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三吴时,慕朝游的身世便已被王道容暗中调换,偷梁换柱,改姓为李。但与琅琊王氏相比,仍不堪为配。慕朝游不知道王道容动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族中长辈耆老。
这本是件十分冒险的事,一旦被人查出,检举揭发,或将仕途无望。
自大将军乱后,王氏衰弱,刘氏权倾朝野,把持朝政。刘氏当家刘默,决策失误,引发何展之乱。王道容趁势而起,朝野之中风头正盛,以刘氏为首的一干政敌正愁找不到把柄打压。但王道容甘冒这个风险,也要娶她为妻。
另一方面,既为人子,娶妻不得不告父母。如何跟王羡交代也是个难题。王道容选择另辟蹊径,直接去信王羡,请他回京。
王羡对他这个儿子失望至极,收到信后,对他要娶的这个什么“李姓女”毫不关心,也懒得去凑这个热闹。但失望之余,总存有几分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他若置之不理,王道容难免被参个不孝。
因此,王羡只好打起精神,修书只推说自己这些年来归隐山林,无意红尘,随信送回一封厚礼权当父亲支持。
一番打点之后,外部的问题暂且解决了,接下来,只需专心处理内务即可。
慕朝游也不懂这些,所幸做了个撒手掌柜,任由王道容这几日忙里忙外。他待这桩婚事极为慎重,成亲之前,又将府中下人着手整顿了一番,拔出几个暗桩,当众打杀了,以示威吓。又提拔了几个有能力,有手腕,信得过的仆役。
当天,鲜血从阶上一直淌到阶下,染红了整片庭院。下人们打了水擦洗了小半日,地砖里还残存着丝缕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