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俱都消失了。
重逢后,王道容常常微笑,清风朗月,温润如玉。
可利剑在胸时,他脸上的表情却都消失了,面无表情,没任何表情,没任何喜怒。那精心矫饰了六年的人皮,此刻终于被他褪了下来。
乌黑的眼眸如一滩流动的污泥,正静默地,审慎地打量着她,品评着她。
慕朝游一对上他的目光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六年过去,他当真没有任何改变。
她心中激动,忍不住冷声说:
“这样的偏爱我要不起,我也不敢要。”
心底的愤怒,更多的是怒他的欺骗,还是怒其不争,慕朝游已经分不清了。
可王道容却仍火烧浇油一般,摇摇头,嫩白的脸上露出少年般的纯稚懵懂,“容不懂。也不明白。”
王道容摇摇头:“容如此爱你,朝游为何偏不信我真心呢。”
那股荒谬之感再度蔓延上了慕朝游的心头,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仿佛炸开了,怒道:“这不是爱!”
不止一次,她都觉得她是在和一滩污泥,一汪深潭,一处深不见底的暗渊沟通。
他是什么都好,唯独不是人。
王道容缓缓地,直视着她,牙牙学语般,笨拙咬字,“那到底何为爱?”
他左手拥着她,将她往怀里搂得紧了些,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襟,王道容的嗓音已经有些虚弱了,仍坚持问,“朝游。容当真不明白。”
“我想要你,想要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谁来打搅我们,我就杀掉谁。”
她紧握着的短剑还插在他胸口,王道容每近一寸,剑刃便往他胸口深入一分,剑锋破开血肉的动静清楚地回响在两人之间。
可王道容仿若未觉一般,寸寸逼近,将头脸埋在她脖颈,轻声说,“难道真要容剖心自证吗?”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决心,话音未落,剑刃又深入一寸,王道容轻哼了一声。
慕朝游从没这样害怕过王道容,一阵夜风吹来,烛火恍若死人的呼吸,火光油润,满室仿佛都被在浸泡在尸油般的黯淡光线里。
王道容半边姣好的脸在明,另半边在暗。恍若没有雕刻出眉眼口鼻的神像,面无表情,模糊混沌。
这个与她纠缠了近十年的青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一股恶寒爬入慕朝游的脊背。
正当她决心不再优柔,拔出短剑推开他的剎那——
“别动。”
“呼——”耳畔仿佛被人轻轻吹了口气,下一秒,一道少年般清亮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王道容冰凉的肌肤贴上来,恍若死人的拥抱。
一点白光闪过,慕朝游激灵灵一个冷颤,顿觉后颈一凉!
从王道容的袖口也掣出了一把短剑,他假意示弱,强忍痛楚,一寸寸靠近她,终于拔出袖剑。
剑尖对准她的后颈。
王道容握着剑淡淡说:“这一动,我不能保证这剑会不会失了准头。”
“容其实一早便觉察出朝游的古怪。也怪我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总以为多年感情,爱也好,恨也好。你对我并非全然无意。
“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唯独这一次,容想赌一次。我以为你会犹豫,会动摇,会不舍。毕竟你最是心软。”
“可惜是我赌输了。”王道容自言自语喃喃说,“朝游的善心从不会为容而发,朝游心冷,也从不会为容心软。”
脸上的软弱神色不过一晃而过,很快王道容便调整好了情绪,
“不过我不会后悔,赌输这一次,也正好让我瞧清楚朝游真面目。阿砥、小婵、谢蘅、刘俭,任何人在你心中都比容重要不是么?”王道容反问。
“那时,我便在想,若你真对我动手,那我便有理由杀你了。”
“只有死在我手上,你才不会想着继续跑,只有死在我手上,容才会彻底安心。
“朝游。生不能同寝,死也要同椁,容绝非妄言。”
话音刚落,王道容毫不犹豫挺剑刺下!慕朝游心里一惊,哪里肯让他得逞,左手拔出他胸前短剑,右手一拳狠狠砸中他肚腹,王道容本有伤在身,竟被她就这样甩了出去,胸口鲜血飞溅。
可他竟恍若未觉般,又扑身上前,举剑再刺。两个人很快便扭打在一起。
论剑术武功,王道容远超她不知凡几,但慕朝游这六年来勤于练习,也未尝有过哪怕一日的懈怠。
他受伤在前,行动略显迟缓,两个人一时之间,竟也难分上下。
王道容受了伤,必定不会跟她久战,拖久了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慕朝游一边在他攻势下左右闪躲,大脑一边飞速运转,思索对策。
王道容袍袖晃动,乌发已经都散开来,他足下纷踏,步步踩出诸般变化,纤秀身影恍若鬼魅身影,忽远忽近,难以捉摸。
慕朝游知晓这是步罡踏斗的步法,王道容的武功以轻灵诡谲为主,她虽然能看得出他的步法来源,却很难及时想到破解之法,更难及时作出应对了。
一眨眼的功夫,王道容便已经抢到她身前,神情冰冷,直踢她膝弯。
慕朝游只觉膝盖好像被千斤铁坨狠狠砸了一下,膝上吃痛,扑倒跪地。
还没等她站起身,眼前晃过一道凌冽的寒光!剑影纷落,当头罩下!慕朝游身向后仰,堪堪避过,这一下,也令她的身体迅速失去了平衡。
王道容紧追不放,挺剑再刺她胸口!白嫩的脸上冷酷平静,乌黑眼底佛头青如疯狂蔓延的薤青。
剑刃近在咫尺,慕朝游仓促举剑格挡!王道容剑势一歪,剑刃错过她心口,直插她左肩!
中剑的剎那,王道容的神情这才有了细微的波澜。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慕朝游来不及思考这么多,抓住王道容微怔的剎那,挺起手肘去撞他胸口!
王道容如梦初醒,被撞得踉跄着后退几步,吐出一大口鲜血。望着她的眼底闪过一点莫名的情绪,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可惜。”
王道容一退,慕朝游当即强忍疼痛,揉身而上,挥剑便砍。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短剑便于行刺,实战时却受困于攻击范围,不得不近身而上。
王道容迅速切她脉门,曲指敲她手臂,慕朝游整条胳膊顿时一麻,手中短剑落地。王道容同时伸腿踢飞地上短剑,扼着她右手的手一捋一带,牢牢将她右臂反锁背后。
肩上伤口痛楚钻心,慕朝游抿紧唇,暗骂了一声,“操”,恍若不知痛一般,没了命地疯狂挣扎起来!
王道容不意她竟还有还手之力,被迫与她近身几个过招,招招冷酷,专往她关节处踢打。
慕朝游大脑一片嗡鸣,双眼因为仇恨也已经洇红了。
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
为何毒药还不见生效?难道是他早已暗中提防?
心底涌生出的不知是愤怒还是不甘。
不甘心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难道她不论生死当真摆脱不得王道容吗?
凭什么?凭什么这人中她一剑还是不死?
凭什么这人还是这么难杀!
她心中悲愤,口中不住叫骂,状若疯魔一般不断在他手底下挣扎反抗:“操!王道容我操!!”
她一定要回去。
阿砥——
慕朝游死死咬紧牙关,眼前浮现出女儿纯稚面庞,没了命地奋勇扭动着身躯,不断在王道容身上乱踢乱踹。
阿砥还在等她!
王道容见她疯魔,神情依旧平静,“朝游。愿赌服输,杀我之前你早该料到会有此下场。”
“就算容死,你也逃不掉的。”他的状态也没比慕朝游好上多少,胸口血洞正汩汩流出鲜血来。
王道容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在他死前,他得尽快杀了慕朝游。
一念既定,他掌心短剑白芒电闪,直抵慕朝游心口。
当真要杀她吗?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倏地涌上心头,王道容略微怔忪,这念头走得极快,如风掠过,却丝毫没影响他剑下去势。
剑刃刺破她胸口血肉。
但这一剑慢了。
而慕朝游并没有错过王道容这一致命的疏漏。
她一闭上眼,眼前便是慕砥的脸。
若是寻常人,沦落到她这个境地,恐怕早已引颈受戮,但蝼蚁尚且挣扎求生,慕朝游偏偏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奋力也要挣出一片天来!
王道容一慢,慕朝游立刻攫住他手腕!王道容下意识抽手,回过神来又觉不对,想要挺剑深入乱扭已经来不及。
与此同时,他浑身一软,手上顿时脱力!
慕朝游后踏一步,硬生生握着他的手将剑刃穿胸拔出!
王道容脚下一个趔趄,扑倒跪地,喘息不止。
他呼吸急促,眼前视野逐渐模糊,努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慕朝游浑身浴血,摇摇晃晃地捡起地上跌落的短剑。
在慕朝游一剑刺下之前,王道容竟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是什么毒?”
“你修为气力远不及我,料想你应当会下毒,我早已服下解毒丹。”
王道容追问:“是什么毒?”
慕朝游没有回答他,此时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毒药终于发作,她顿松了一口气,又怕王道容这人难杀,暴起伤人,根本不给他有意拖延时间的机会。
掌心被鲜血浸透,短剑握在掌心不住打滑,她一手攫住王道容的肩头,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短剑重又送入他胸口。
可王道容又岂是引颈受戮之辈。药效发作,他眼前模糊不明,心知拖延机会的盘算落空,他抿紧唇瓣,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扭头去咬慕朝游手臂。
牙齿深入她肌肉,几乎要硬生生咬下一口肉来,慕朝游痛得眼冒金星,不住大骂。
她也早已是强弩之末,顾不得许多,只在争斗中,仗着身怀利器,举剑一阵乱刺。
王道容在她戳刺下左支右绌,他失了兵器,只能徒手与她相搏。
眼睁睁看着慕朝游一剑当面罩来,王道容不假思索举起手臂格挡,剑刃刺入血肉,被臂骨格住。
慕朝游再刺刺不动,剑刃卡在他骨缝之间,眼看着王道容就要趁势夺她兵器,慕朝游顿时急了眼,不住大骂,奋力将剑刃往回拔。
她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缠斗之中最后一丝感情也烟消云散了,唯有求生的欲望占据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