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仍跪坐在榻上,姿势一点儿没动。
慕朝游看了好几眼。想问他到底累不累。
王道容眼睫轻轻垂落下来:“为何看我?”
慕朝游顺手搁下食盘,递给他一双筷子,“尝尝。”
王道容看了一眼酒菜,“桑落酒?”
慕朝游取酒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完全是顺手拿的,王道容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桑落酒正是上次他谢绝的那个。
“要不我替你换一个?”
王道容却很平静地接过,“不必,桑落酒即可。”
宽大的双袖摆动,嫣红的薄唇贴上玉色的酒盏。喉口吞咽,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倒是坦然自若,自斟自饮,吃吃喝喝并不耽搁,慕朝游却像刚长出来一双手脚,局促得不知道能干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动竹帘哗啦啦作响。
“我去关窗。”慕朝游松了口气,起身走了几步。
忽然,一阵狂风夹杂飞沙走石吹来,一下子就吹灭了室内的烛火。大大小小,十余盏烛火无一幸免。
她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夜中传来酒杯当啷落地的轻响。
慕朝游记得王道容是有夜盲的,忙摸黑问,“王郎君?”
屋内安安静静的。
慕朝游借着昏暗的光线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感觉踩到了一段柔软的布料。
她愣了一下,移开脚,顺着衣袖看去。
只见王道容静坐在榻前,姿态优美清逸得像一只鹤,却也不难看出那微妙的僵硬。
慕朝游不放心,又问了一遍,“王郎君?”
“抱歉。”王道容静了半晌,才试着缓缓站起身,他清冷的容色有着不正常的安静,以手缓缓抚摸着案角。
慕朝游转身:“你等等我去点灯。”
王道容眼睫儿垂落,没听她的。
……也不知道这人在逞什么强。
尝试了好几遍都没站起来,反倒身子歪了歪,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
王道容长得很高,身长八尺有余,硕长而美。
慕朝游估计1米八五不止,一个一米八几的人朝自己砸过来的时候,她脑子都是懵的,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王道容带得失去了重心,跟他滚成了一团。
一股沛然巨力一下子击中了慕朝游的肚腹。慕朝游痛苦地眉毛都拧了起来,根本没有什么暧昧旖旎的心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他给砸出来了。
王道容迅速调整身形,在她身上撑住,清雅的嗓音擦过她耳畔,沉甸甸的鼻息喷吐在她耳侧,“抱歉。”
“能起来吗?”
王道容顿了顿,“……我看看。”
他伸手想摸索,但手到半空蓦地顿住。
他意识到,慕朝游正在他身下。
指尖微不可察地抽搐了几分。
王道容敛眸,呼吸也在霎时间变得柔和和绵长。
心上泛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像那无时无刻不在的小蚂蚁衔着滴蜜水滴到了心上,漾开了一阵细细的痒。这还没完,这只小小的蚂蚁很快又爬遍他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只往他骨头缝里钻。
他乌黑的发帘轻轻扫过她的面颊,细密密的痒,铺天盖地的百合香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百合花香气淡雅渺远,但若是离得近了嗅闻,香气便转成淡淡的殠臭。
很像王道容的为人,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春风拂面之感,却不可深交。
慕朝游不太舒服地瑟缩了一下。
“看不见吗?”她问。
王道容很柔弱地应了一声:“嗯。”
慕朝游试着想推开王道容自己爬起来,但夜盲症的平衡性极差,王道容被她一推,身形又歪了歪。
她赶紧伸手去拉,手一下子滑入他掌心。
他的掌心柔软。
但她的掌心微微粗糙。
王道容定定地反手握住慕朝游的手掌,借着她的指引终于坐了起来。
慕朝游瞥他一眼,见王道容半垂着眼睫,昂乌鸦鸦的黑发衬着一张白生生的脸,纤长的眼睫如蝶翅轻颤,秀美的眉眼有几分空茫的不安。
她不好耽搁,赶紧爬起身把灯点了。
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看,少年这才稍稍缓了回来,他定了定心神,睁开双眼,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柔软与和煦:“抱歉。”
慕朝游摇摇头,看他的视线有几分惊讶和探寻。
对上慕朝游的视线,王道容一怔,不禁默想:……他刚刚都在做什么?
下意识的示弱的,楚楚可怜的神态。
他很奇怪。
这实在太奇怪了。
王道容微微垂眸,密绣的睫绒掩去了眼中的情绪。略微定了定心神,方才徐徐说道:“今日冒昧来访,要说的话方才已经言尽了。”
“司灵监尚有要事处理。”王道容辞别说,“容也不便再厚颜打搅娘子,请恕容先行辞别。”
一年多相处下来,慕朝游始终觉得自己摸不清楚王道容的所思所想。所以她搬出了王氏府,也不想去探究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王道容是个黑洞,他自己或许都弄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离得太近会被他吞噬的。
慕朝游猜测可能是刚刚的“亲密”接触让王道容有些不舒服了,也没戳破他,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说,“郎君确定要这个时候走吗?待会儿怕是要下大雨。”
王道容摇摇头:“车中备有雨具。”
慕朝游就送他下了楼,又到了门前。
-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天边滚着层层的乌云,天空离得很近,像是下一秒就要压塌下来。
出了酒肆,王道容没上车,而是提着一盏灯,沿着秦淮河岸慢慢的走。
一滴雨打落下来。
阿笪抱着伞在后面追,“郎君下雨了!快上车!”
王道容置若罔闻。
初春的雨来得迅疾而猛烈,很快便成瓢泼之势。
少年垂着眼,若有所思,容色安静以至于安详,冒着雨缘着河畔缓步而行。本来清冷如玉的容颜在雨雾中越发淡渺如天人。
雨水很快濡湿他眉睫,脸颊。
王道容感觉到自己今日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雨这个时候落在他身上,浇灌他四肢百骸反倒让他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自由,轻快与疏阔。
他觉得全身上下都很别扭。
就好像一直在企图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呢?
王道容静静思索。
这一切大概都起源于慕朝游那天不告而别。
然后便是她将他不要的桑落酒转赠给谢蘅。
那是他的。
就算他不要的,那也是他的。
他弃之如敝履的也是他的。
王道容幼时还曾养过一只貍花猫,小巧的脸蛋,一双大眼,非常可爱。貍奴难驯,不止一次在他喂食的时候抓伤过它。
后来刘俭看着喜欢就问他讨要了去。
在那之前他本想杀了它,怎料貍奴敏捷脱手而去。
他不需要费尽心思后的驯服,他要的是完全的服从,它的眼里有且只能有它。
王道容忽然明白了。
他不爱慕朝游。所以不接纳她的爱慕之情。
但她要爱他,长长久久的爱他。
不懂得爱没有关系,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家子。
从小王道容就知道自己生得与旁人不一样。父亲的好友周泰说他是神仙下凡,凡夫俗子不可相提并论。
起初他不懂,仆役与父亲的贵宾们难道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吗?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困了睡觉。
到底有哪里不同呢?
直到随着他越长越玉雪可爱,爱他的人越来越多。
大将军很喜欢他,有一段时日常常带着他出入左右。
他身边的仆役们也很喜欢他。
他们爱着他。
大将军的喜爱是荣耀的,而仆役们的喜爱却是隐晦的,不见天光的,像阴暗墙角窥伺着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