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远离长安,大家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也体会不到之前那种诡谲紧绷的氛围,时常在酒坊和食肆里还能听到各种津津乐道的讨论。
“这皇位定下来了,好啊!以后就安稳了,也不用担心打仗了。”
“可不是?而且秦王不是挺好的嘛,皇上之前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还没说完就迅速的被同伴给捂住了嘴。
至于其他的不能堂而皇之聊的,大家还是不敢太放肆,只能偷偷摸摸的私下里议论。无外乎是皇帝立嫡长子没有错,然后秦王对自己兄弟也实在太狠云云。
不过,李世民在群众中还是打下了一片基础的,虽然引起了一些非议,但大部分的老百姓们都觉得他被封为太子也挺好。有人更是信誓旦旦的道,那几日太白经天,恐怕就是老天爷想要将皇位交给秦王的预兆。
“那太子什么时候登基……”后半句又被人给捂住了。
他的同伴跳脚道:“你不要命了?皇上还活着呢!”
“哦,哦,也是。”
总之,玄武门之变在民间并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除了几个酸儒书生之外,在江南一带至今还没有听到太多指责李世民得位不正、不孝不悌的言论。
反倒是在官场上,引起的风波可比民间大多了。
比如润州屯,屯副朱十安和主簿程琰就告假了。
赵卓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长笑道:“活该!想必他如今正如一只鹌鹑一般,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周自衡知道,朱十安是齐王的人——当然,肯定不是那种心腹的关系,估计也是攀附上了齐王府的什么人。所以他才一直雄心壮志的想要干掉赵卓自己当屯监,并且认为自己很有把握。
他感叹一声:“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啊。”
“说得好。”赵卓笑眯眯的,都想哼两句小曲,他把视线转向周自衡,关心的问:“你的伤势好些了没有?不是让你在家里歇着吗?”
距离东山渡那一晚已经过去快十天了。
周自衡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好多了,已经拆线了。现在可以如常的活动,只要不是剧烈运动就行了。我去甲字屯是坐牛车去的,可没骑马。”
赵卓还是不认同的看着他:“何必如此辛劳?”
“水稻快要成熟了,我得亲自去看看,不然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周自衡道,“好在,今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一切都很顺利。”
“你啊你~~~”赵卓摇了摇头。
如果说赵卓之前与周自衡交好大部分是因为他折腾出来的那些东西可能会让自己升职,那现在他却是真正的把周自衡当成了自己的子侄来对待。毕竟,谁会不喜欢一个做事认真、心思真诚而且嘴巴还很会说话的后辈呢?
他对周自衡道:“如今新太子册封,你的水稻又马上要迎来一个好收成,还是有机会的。”
他说的是功劳一事。
周自衡含笑道:“其实我现在也不看重这个了,只要水稻能有好收成,这边的农事变得更加兴旺,就很开心了。倒是屯监,之前和你说的恐怕不一定实现得了了……”
他有些愧疚。
历史上江东犁的发明者是谁就没有结论,可见,其发明者也没有受到什么嘉奖。或许如今不过是回到了历史本该有的正常轨迹上去。
“老夫无妨。”赵卓笑起来,“有你在,今年的考评肯定是上。”
而且他现在也做出了一点乐趣,每次周自衡来汇报说屯里的粮食如何如何又长了一点的时候,赵卓的心情都很不错。据他所知,之前疲懒着的那些掌固们,现在居然也会愿意主动跑去屯田里看一看了。整个屯里,虽不能说面目为之一新,但也还是有了一些些改变。
更关键的是——
“朱十安,你也有今天!”赵卓笑呵呵的又感叹了一遍,然后决定今日要去醉贤楼喝杯酒才行。
周自衡哑然失笑。
赵卓约他一起前去,周自衡婉拒了。今日,李崇义会来家中用膳。
李崇义带来了新的消息。
“朱十安恐怕不单单是因为齐王的原因,”他脸上浮现起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哥哥朱九龄,死了。”
周自衡和徐清麦倏地抬起头,一脸震惊。
“死了?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对外说是染上了急病,然后一病不起。”李崇义道,“不过,我这刚从姑苏回来,他就死了,而且他们正支的人还来过一趟,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是朱家给他递上来的投名状而已。
“不过,他们朱家也的确是够狠。我原本只想要将他放逐出江南,发配到不毛之地就好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就这样果断利索的让他去死了。”
李崇义收到消息的时候都有些惊讶。
周自衡虽然一心想要复仇,但是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形式复仇。他一时之间有些感慨也有些唏嘘。
徐清麦想起了死去的田翁,淡淡道:“他因为家族的荫庇而作恶多端,最终也被自己的家族逼着去死。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话虽如此,两人还是觉得有些暗暗心惊。那些世家的锦绣之下,掩藏了多少深幽隐秘?
周自衡正色对李崇义一拱手:“要多谢小将军为我等报仇,解决后顾之忧。”
知道有这么一条毒蛇盯着自己的作坊,真是浑身不踏实,防不胜防。如今,那些打作坊算盘的人都得在心里掂量掂量——朱家人不行,他们行不行?
“谢什么,他想杀的是我!”李崇义饮了口酒,眉毛挑起来,欢畅的问:“这是你之前酿的那一批酒?”
周自衡颔首:“已经到时间了,现在的口感正好。等到时候再酿一批,窖藏几年后拿出来,口味会更好。”
“几年后的事情我管不着,”李崇义立刻道,“但你现在这批可要匀个几坛给我,我给我阿耶送过去,也让他尝尝。”
“没问题,已经给你备好了。”周自衡豪爽的道,“我让人去酒坊拉就行了。”
他酿的第一批酒,总共也就二十坛左右,自家留一点待客用,其他的都是用来走礼的。李崇义、康有德、陆存中、赵卓、杨思鲁等等,都有份儿。
李崇义喝了几口,又有些迷惘:“长安那边定下来了,我阿耶也不回来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不会把我给召回去。”
他那砖窑马上就要出砖了,若是现在走,他肯定舍不得。
“你写信去给大都督说,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他自然会懂。”周自衡道。
徐清麦也点点头:“说不定他看到你这代县令做得如此之好,还会帮你把前面的代字给去掉。”
她顿了一下:“你在信里求求他。”
李崇义有些犹豫:“……这样真的可以?”
他们父子之间,其实大多数时候谈的都是公事。尤其是父亲位高权重,平日也都是处理朝堂大事,像他当了代县令之后,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从未向他提及过。因为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
徐清麦看了看在旁边努力吃饭的周天涯,笑道:“小将军,你这就是一叶障目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你向大都督写信,自然就是私事,难不成信里还非得要讨论朝堂大事人生哲学不成?”
周自衡点点头:“如果周天涯以后远离我们在外,我们也不过是只想知道她每天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罢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心里都别扭了起来,抱起周天涯,哄着问她:“要不,你以后还是留在阿耶和娘亲身边吧?”
徐清麦翻了个白眼。
李崇义摸了摸脑袋:“……那我回去给他写信说一下。”
他眼睛一亮:“他要是不愿意,我再给太子殿下写封信,让他暂时先别召我回长安了。”
现在管着天下政事的,可是他二堂叔呢!
周自衡和徐清麦对望一眼,都有些恍惚,这才想起来,他的二堂叔正是李世民啊!
周自衡顿时觉得该对李崇义更恭谨一点。
不过,在看到李崇义又把眼光默默的投向了自己面前的那碟子糯米藕之后,他想也不想,果断的用筷子把剩下的那两块给放到了自己的嘴巴里。
这会儿,江南的一些本土时蔬已经可以被端上餐桌,菱角、莲蓬、芡实……等等等等,在后世,也称为“水八仙”。
既然邀了李崇义来家中吃饭,周自衡就打算做个夏日时鲜宴。莲藕送过来的时候上面还裹着泥,莲蓬上有着水珠在打转,他瞅着心喜,便扛着徐清麦的死亡注视亲自在厨房站了半天。
当然,做出来之后,她也没少吃就是。
蜜汁糯米藕、莼菜豆腐汤、茭白炒肉丝、鸡头米荸荠糖水、还有几样肉菜,再配上新开坛的酒,既有江南风情,又有西北风味,自从那一夜以来,大伙儿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高兴了。
孙思邈平日吃东西算是克制,但是今日亦多吃了两块糯米藕,藕质绵软粉糯而糯米软糯香甜,又在井水中冰镇过,吃起来沁人心脾又带着两分清凉。
徐清麦让他别多吃:“糯米不好消化,您悠着点儿,别吃太多。”
孙思邈正色道:“无妨,待会儿再吃一剂消食散就好。”
徐清麦竟无言以对。
刘神威在旁边忍着笑,然后被师父轻轻敲了一记。
大家都爱吃,连周天涯都吃了一小口,自然也就成为了最快光盘的菜。
李崇义嘟囔着:“这桂花藕那么好吃,你也不多做点儿。”
说来也奇怪,他虽然是西北汉子,但是却很爱吃甜食,今晚的糯米藕和糖水他可没少吃。或者说,周自衡觉得整个大唐的人都挺爱吃甜的。但凡东西里能放点蜂蜜,都能让人趋之若鹜。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糖实在是比后世要难以获取。尤其是平民百姓,日常能吃到糖的几率实在是很小。
他寻思,要不要到时候在田庄里规划一块地出来种点甘蔗,看看能不能熬出更好品质的糖,如果能去一趟岭南就好了,岭南那边其实最适合种甘蔗。
不仅仅是种蔗,后世大部分的水稻培育基地都在岭南与海南。
“岭南?”李崇义摇摇头,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那边实在是太潮湿而且热燥,瘴气又重,上次去,营中很多士兵都患上了病。不过,广州郡毗邻大海,安南、婆罗洲、天竺等地均有船在那边靠岸,繁华可比江都。”
听得周自衡悠然神往。
“不说那些。”李崇义朝着他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他原本用是碗喝酒的,但尝过了这边高度四五十度的烈酒后便自动换成了酒杯。他目光认真,“周十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听你说以后必然是太平盛世,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如今,似乎可以成真了,咱们得好好的喝一杯。”
然后,又立刻在徐清麦的瞪视下补了一句,“我喝酒,你喝茶,反正咱得碰一下。”
周自衡举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行。”
李崇义又对着所有人都举起了杯:“祝盛世。”
看得出来他今天很高兴。
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子:“祝盛世。”
周自衡和徐清麦当然也很高兴。之前他们其实一直在忐忑,生怕因为自己的穿越而导致了什么蝴蝶效应,让历史发生改变。蝴蝶别的没什么,可别把贞观给蝴蝶掉了。现在,他们俩总算是放心了。
一直到散场后,洗漱完,两人都还兴致勃勃,索性钻到了书房,铺开纸。
“贞观重要的节点和事件有哪些,你记得吧?”徐清麦问他。
周自衡想了想:“……具体的都忘了,就记得一些人名。反正基本上玄武门之变的功臣们和天策府的老人们都有善终。哦不对,侯君集好像后面造反了。”
徐清麦记得的是:“李承乾和他弟弟李泰争皇位,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李承乾腿瘸了,但李泰也没讨着什么好,最后便宜了李治。”
“还有就是什么王玄策一人灭一国,李靖封狼居胥,突厥被赶跑,西域归附……”周自衡想起来,一摊手,“这些好像和我们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徐清麦和他面面相觑,然后放下了笔,叹口气:“也是。”
她撑着下巴看向外头:“不知道长安城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有,我……徐四娘的娘和姐姐弟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路途遥远,他们两三个月才通一次信,上次收到长安那边寄来的信已经是两个月前了,没说什么大事,就是在信中絮叨了一番。徐清麦那时候刚穿越来没多久,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随便糊弄了几句然后附上了一些银两便让车马行的人给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