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免在心中脑补了一番当地豪强驱赶普通百姓的戏码,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要换成砖瓦的!”谁想老王头语气轻松,并且开始兴奋起来,“咱们这位新来的小李县令,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了!”
小李县令?
魏徵反应过来,是李孝恭的儿子李崇义。
老王头岂能错过向外地人讲述本地八卦尤其还是正面八卦的绝好机会?他手指向码头不远处:“您看到那边的砖窑了吗?那就是小李县令建起来的,烧砖烧瓦的师傅也是他找来的。当时要建这个砖窑的时候,很多人还不愿意来做工呢,现在可都后悔了!”
“您说,这有砖瓦房住,谁愿意住竹屋啊?现在县城里头,很多也都在改建呢。不过眼下夏收,大部分都停下来了,还是收稻子比较要紧。”
他将李崇义建砖窑的事情细细说来,听得魏徵很入神。
他没想到李崇义这个年轻的宗室子弟居然当起县令还像模像样,而且是真的切实的为当地做了好事。这可比现在长安城中那些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们要强多了!
“李县令也经常过来这边监工,还有周录事。据说一开始还是周录事建议他建砖窑的呢。”
魏徵:“……周录事?发明江东犁的那位周录事?”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是,润州屯的周录事。”老王头欣喜的一拍大腿,“原来客人也认识周录事啊!”
魏徵不动声色的问:“他在本地很有名声?”
“不瞒您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我们东山渡这块,那可都是极敬重周录事与徐娘子的!”老王头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的情绪发自内心,“要不是他俩在这边建了作坊,很多人赚了些银钱,就算是能以工换砖那也是翻新不起房子的。”
就算砖不要钱,人工要的吧?其他材料要的吧?别人来帮忙不说给工钱,总得要包饭吧?这些可都是钱!
东山渡这边现在翻新房子的人比县城里面还多,就是因为很多人前两个月给周家的庄子和作坊里做工,赚到了一些闲钱。
于是,魏徵又从老王头嘴里听了一个故事。由此,他知道了这位周录事的夫人是神医,他与李崇义是好友,他很会做饭,据说现在城中流行的铁锅炒菜就是从他家传出来的……
他不得不打断老王头,不然再聊下去就没完了。:
“说到江东犁,老人家可用过?”
“还没呢,这东西出来得太晚了,那会儿大家都插好秧了。”老王头有些意犹未尽,但马上又高兴起来,“不过,我大儿已经找好了木匠,准备收割完稻子就去做,后续翻地要用的。”
“果真有那么好使?”
“好使!我大儿还特意去借了别人家的使,的确是好使。要是下次春耕换成江东犁,那我们家就有多余的人再去开点荒了。谁也不会嫌弃粮食多,您说是不是?”老王头喜滋滋的,好像明年自家就能多出几亩地来,“要不我说还是读书人的脑子活呢,就像周录事说的,这种田都是需要动脑子的……”
老王头絮絮叨叨,和他聊起甲字屯:“现在甲字屯那一块,好多人去看,那边的水稻的确是长得好,而且周录事也随他们去看,还开了几次课。”
魏徵:“开课?”
“哎,就是那个什么什么,讲学!”老王头努力半天终于记起了这个词,“周录事和徐娘子,都在东山渡这边做了两三次讲学了,每次这里都是人山人海,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了。”
他的眼神陷入到了回忆里,嘴角浮现起笑容,显然那几次讲学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讲的东西我们都听得懂,周录事讲怎么种稻子,徐娘子讲要怎么更好的防止生病……”老王头的脸上又浮现起惆怅之色,“谁知道,原来那蛊胀之症竟然是由小小的钉螺引起来的呢?当年,我一个弟弟就是因着这个走的……”
“好了,不讲这些伤心事了……”
在老王头的嘴里,那几天东山渡人来人往,堪比江宁县的草市。不仅仅是东山渡上的居民,还有大户田庄里的佃户,甚至连刚从渡船上走下来的行商们也都会停下脚步,站在人群的外围听一听。
就连镇上的狗都停止了吠叫。
魏徵听得悠然神往,还有一点点震撼。
向平民讲学,有教无类,这样的盛景已经许多年许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再往上,甚至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百家诸子们游走于各个诸侯国之间的盛况。
这也让他对周十三郎,现在还要加上他的夫人徐四娘,更加感兴趣了。
这两位是真正的大仁大善,还是只是沽名钓誉?
这个时候,太阳终于不再在头顶高高的挂着了,正午已过,在家里以及阴凉地方待着的人们也开始陆陆续续的出来干活。码头这一块一下子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魏徵问过老王头甲字屯的方位之后,便悄然离开,不再打扰他做生意。
他看到了人们三三两两的拿着镰刀开始在太阳底下割着稻子,时不时站起身来擦把汗,虽然辛苦但是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看到了码头一侧的砖窑,有人推着板车,和驻守的士兵嬉笑打着招呼,将烧好的砖搬到自己的板车上。
还有码头上多起来的脚夫、力士,从酒肆中出来揽客的小二……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生机勃勃。
因着这一路上见识了太多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诬告与反诬告,魏徵这段时间的心情属实有些沉重,但眼前的这一切却让他又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走,我们去甲字屯!”
甲字屯里正处于一片喜气洋洋。
几乎整个江宁县甚至整个江南之地都在夏收,他们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又稍微特殊一点,分了先后——参加了浸种小组的稻田,因为插秧时间就比其他人要慢了差不多一旬,所以前几天他们所有的人都在给其他人家干活,而现在,他们的稻子也到了快收割的时候了。
投桃报李,之前一批已经收好了稻子的人也来帮忙。
有屯户用手捻了捻他们的稻穗,羡慕极了:“果然,你们的稻子就是更好。”
不仅颗粒大,而且更饱满。
林十五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的稻田,金黄色的稻穗沉甸甸的,压弯了水稻,风一吹甚至可以掀起一阵阵泛着金光的稻浪,一直绵延到了远处的山脚下。
今年大丰收了!
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阵的喜悦,甚至让眼眶都变得热热的。再回想起自从答应加入浸种小组后,自己身上背负着的巨大压力,还有中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心中翻腾的情绪就更激动了,压都压不下去。
旁人问他:“你怎么了?”
林十五弯下腰,粗鲁的用露出来的胳膊擦了一下眼睛:“没什么,刚被叶子刺了一下眼睛。”
“想哭就哭呗!”那人哈哈笑起来,毫不给情面的戳穿了他的谎言。
林十五恼羞成怒,刚想要怼回去,就听到那人说:“别说你,看到这些稻子,我都想哭了。好些年没看到这样丰收的场面了。”
林十五纠正:“以前也肯定没有今年收得多!”
“是,是。”那人弯下腰,唰唰唰的用镰刀割过去,稻子就倒下了一排,嘟嘟囔囔,“早知道当时我也加入你们这个浸种小组了。明年我一定加入!”
这样的言论林十五从春巡回来之后就经常听到。
他道:“不,我觉得明年应该没有浸种小组了。”
那人大惊,直起腰来:“十五,你是不是从周录事那里听到了什么?明年没有了?怎么会呢?大家都觉得这个法子好……”
林十五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因为明年大家肯定都会这么做,那自然就没有什么小组了!”
那人才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好你个林十五!”
林十五报了刚刚的仇,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人也都笑了起来,空气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林十五看向不远处的田埂,站着的人是周自衡和杨思鲁,忽然觉得刚才还酸楚疲倦的胳膊忽然又有力气了。
“大家加紧速度,赶在明天把重量都给称了!”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因为一直跟在周自衡身边做了很多事情,在屯子里的威信已经逐渐不下于屯正丁老三。他振臂一呼,旁边听到了的人都纷纷响应。
“好嘞!”
“没问题,看我们的!”
周自衡站在田埂上,含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自己穿越后这四五个月的付出是有收获的,心中极有成就感。
杨思鲁:“明天就有结果了。”
周自衡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结果?”
杨思鲁奇怪的瞥他一眼:“自然是到底收成几何,录事,您不会忘记之前和屯户们打过赌了吧?要是每亩收了三石,那以后他们在种地上就都听您的。”
“这个啊!”周自衡真忘了,他一摊手,“主要是他们现在也挺听我的啊。”
从春巡回来后,屯户们就基本上都听他的了。在农事上想要有权威很简单,要不就能解决实际的问题,要不就让人看到成果。正巧,他两项都占了。
杨思鲁:“那倒是……不过等着出结果的人还是很多的,掌固们都在猜呢。”
周自衡捏了捏手边的稻子,然后又眺望了一下远处,笃定的道:“三石肯定是有的。”
杨思鲁刚想回答,却听到从两人身后传来一位中年文士的声音:“三石?据在下所知,江南的亩产不过是两石,还是综合了上等田得出来的数字。”
两人回望过去,看到一位身着青衫,虽然其貌不扬但是气度不凡的中年文士站在身后。
周自衡拱手道:“您是?”
这文士自然是刚到甲字屯不久的魏徵。
“在下姓魏,幽州人士。”他含糊的道,“游历至此,听闻了江东犁与甲字屯一事,特地前来一观。”
周自衡不疑有他,自从春巡回来后,附近大大小小的士人和农户们就经常过来取经,毕竟门第再高,官做得再大,在这个时代也必须要关心自家的田地收成。
土地和粮食是根本。
他见这姓魏的文士眼神清明,心中生出了几分好感,便道:“两石的确是这边普遍的水平。而且,如果是说普通老百姓的话,他们手中往往以中等和下等田居多,所以可能还达不到两石,差不多在一石五左右。”
一个低得可怜的数字。
魏徵问:“那周录事就这么确信,这片屯田可以有三石?是不是今年因风调雨顺,所以才凑巧的达到了三石?”
周自衡惊讶:“您认得我?”
魏徵含笑道:“我自从东山渡下船后,就听闻了许多关于周录事的故事。刚才又听到了两位的谈话所以才确定,所以才贸然打扰,还请不要见怪。”
“无妨。”周自衡早知道自己的名字经常出现在酒坊食肆还有街头巷尾的八卦里,也只能失笑摇头。
他指了指眼前的那一片农田,回答他的问题:“先生从北边来,可知道这边最原始的耕作方法?”
魏徵知道一点:“火耕水耨之法。”
用火将田里的杂物草木烧掉,然后在田里灌水,将稻种洒下就好。
“然也。几百年前,或许还是刀耕火种,可见种田的技术和方法是在不断进步的。”周自衡感慨,“在刀耕火种时,亩产可能还达不到一石,后来,演变成为了火耕水耨,然后慢慢的又知道了育秧以及移栽可以让水稻长得更好。渐渐的,才有了现在的一石五。可见更先进的技术自然也带来了更好的收成。”
魏徵:“周录事觉得自己的方法就是更先进的技术。”
“我不敢妄言,只能让结果来验证。”周自衡笑道,“不过,种田的确也是一门学问!”
魏徵颔首:“《氾胜之书》与《齐民要术》便是此中翘楚。”
“正是!”周自衡对魏徵的好感又多了一点,能知道这两本农书的文士,在这个时代定然是博览群书的。
魏徵:“周录事也看过这等农书?”
周自衡点点头:“在下于润州屯任职,自然要熟读农书。”他想到眼下很多士族会觉得农书登不上大雅之堂,于是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农书是农人们智慧的结晶,是对天下农事的总结,很多时候的确具有指导性意义。”
指导性意义……魏徵在心中咀嚼这个词。
他又道:“周录事于水稻种植似乎颇有经验,魏某在江南刚购置了一个小庄子,打算日后种水稻,所以今日才特地寻来,不知可否向录事讨教一二?”
他想看看周自衡是不是真的有真才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