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衡倒是很高兴,于传授农业知识一事上他从来都很大方,和徐清麦一样,巴不得多一点人主动来学。
“不知先生有哪方面的问题?”
魏徵指了指眼前的这一片水稻:“不如录事就讲一讲,如何培育出了这一片稻子?”
周自衡:……这讲起来就话长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天正好还有时间,索性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陪着魏徵在这一片田里溜达了起来:
“这一片田和其他地方都不相同,当时……”
徐清麦曾经说过,只要周自衡愿意,他可以和任何人成为好友,一方面是因为他自来熟,和谁都能搭得上话,一方面是因为他待人大方。就好比现在,他对着魏徵这个刚见面的人,就能将自己当时在浸种小组的事情从头道来,将种植水稻的一些小秘诀以及会遇到的技术问题也都倾囊相授。
甚至,他还会贴心的道:“先生若是现在记不住,不如留下地址,到时候我写下来,让人送过去。”
魏徵犹豫了一下,留了自己在幽州好友的地址。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周自衡,问道:“若是有如此经验技术,大部分人都是不愿轻易教人的,可周录事却似乎不一样……”
“我也有不愿意教人的东西。”周自衡笑了笑,坦然承认,“先生自东山渡来,可能知道我家有作坊在那边,那里的都是不传之秘。但农事却不相同。我今日告诉先生,来日先生在自家试过之后觉得好,自然会有其他人也来问先生。希望先生到时候能如我今日一般,将这些知识传授出去。
“多产出几石粮食,在天灾的时候或许就能多救几个人。”
在后世之时,农业于他,是生意,是家族产业。哪一个研究项目时时出不了成果要被砍掉,哪一个粮种卖得好,这些都是需要放到秤上面去考量的。因为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能吃饱饭了,而且还能吃得不错,所以他虽然能够理解农业的重要性与意义,但是并不能共情。
但是现在这个时代不一样,在春巡后,在接触过许许多多的底层农户之后,周自衡真切的感受到了每一亩田多收个三五斗对此时大部分老百姓的意义。
他微妙的有了一种被需要感。
魏徵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心中震动。
他一路过来一直都在想,周自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听了那么多故事,魏徵大概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形象,出身新贵的年轻俊才、风度翩翩、待人和善、生财有道、谦逊有才、老辣周全、长袖善舞……这些特质有的很契合,可有的却自相矛盾。
如此复杂,简直不似人间之人。
再联系一下他的作为,魏徵忍不住会想,他是想要成为一个人人称颂的圣人吗?
这样的人,若不是圣人,便是大奸大恶之辈。
可如今,看到他眼睛里的纯粹,魏徵却觉得他就该是这样的人。那些想象的词汇忽然就飘然远去了,只剩下周自衡这句“多产出几石粮食,在天灾的时候或许就能多救几个人。”
魏徵忍不住微笑起来,他问道:“周录事可曾想过将这些也写成农书?”
“农书吗?”周自衡沉吟一下,“或许等有空的时候我会写下来再集成册子。”
“那魏某愿成为拜读它的第一人。”
魏徵对着他行了一礼。
周自衡被吓了一跳,有点猝不及防,心里泛起嘀咕:怎么忽然行这么正式的礼,是感谢自己讲的这些技术?还是是幽州之地的礼节?
惊讶之余,他赶紧回了一礼,这位魏先生看上去可比自己大很多,算长辈了,不能失礼。
直起身后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明日所有的屯田应该都收完了,是称重入库的日子,先生若得空的话不妨来看一看。”
魏徵意味深长的道:“魏某一定来。”
第二日,魏徵带着护卫如约而至,他惊奇的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人都赶过来了,将甲字屯堵得水泄不通。
第77章
周自衡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
自家的几位早就想来了,徐清麦说一定要亲眼见证这一刻,她与孙思邈一起来的。润州屯除了在外的几位掌固与朱十安程琰,其余人都来了。除此之外还有陆存中等熟人以及江宁县大大小小的士族和田庄管事们,甚至还有县丞。
他们带来的马车牛车与护卫们将甲字屯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杨思鲁紧急找了几个屯户来梳理道路,待会儿运粮的车得从这儿过。
“他们这是都在等着看呢,要是真能收三石,恐怕以后都要用你的这套法子了。”县丞笑道,他主管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要来,顺便说了一声:“李县令正在东山渡那边,让我和你说一声,他待会儿就过来。”
“没问题。”周自衡和他寒暄了几句后便去与其他人打招呼。
徐清麦陪着孙思邈在一侧,孙思邈看着那入目金黄的稻田,沉甸甸的稻子,感慨万分:“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般丰收场景了。”
所有人都是热烈昂扬的,而不仅仅是疲倦,情绪汇成一股洪流,让这片天地为之一振。孙思邈置身其中都觉得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几岁,这感觉可不比在山中修仙求道来得差。
徐清麦:“以后这样的场景会越来越多的。”
她好奇的张望着周围,之前她来的时候还正插完秧呢,青翠细嫩,没想到转眼就马上要收获了。她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青衫文士,那文士看过来,徐清麦自然而然的对他点头笑了笑,也没在意就转过头继续去看田里的人割稻子去了。
魏徵一眼就认出来,那应该就是周自衡的妻子徐四娘,没想到也如此的年轻,容貌不俗,两人站在一起倒是一对璧人。
他还有些疑惑,徐四娘身边那位看上去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又是谁?怎么看上去竟然有一点点的眼熟?
正在自己记忆库里使劲寻找的时候,周自衡过来了:“魏先生!”
魏徵朝他拱手,打趣道:“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看来,周录事的这一片屯田和那个赌约在江宁县是赫赫有名啊。”
周自衡没想到他连那个赌约都知道,有些不好意思:“当时也是冲动了。”
“年轻人,气盛一点是好事。”
“那您先在这边看着,马上就要开始称重了。”
从魏徵身边离开,周自衡走到徐清麦身旁。
徐清麦好奇的问了一句:“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魏先生?看着确是不俗。”
虽然容貌普通,整个人看上去还有些干瘦,穿着也很简朴,但不知为何,看着他站在那儿却让人想起了丛丛修竹,颇有君子之风。
周自衡点了点头,轻笑了一声:“也不知为何,每次对着这位魏先生都觉得像是在对着以前的导师。”
总有一种马上就要答辩的感觉。
徐清麦噗嗤一笑:“可能是因为他一看就是饱学之士吧。”
他们说话的时候,屯户们正在挥舞着镰刀向最后的几亩地进发,稻子一排又一排的倒了下去。然后立刻有人将倒下的水稻运到一边的空地上。空地上早就放了几张大的稻床,木架竹面,守在那里的人抱起一捆水稻将它使劲的砸向稻床,用力掼打,随着他的动作,稻谷纷纷脱落,落入到稻床下方的簸箕里。
这是一个绝对的体力活儿,往往由身强力壮的男人们来干。
而被掼打后的秸秆也不能马上就扔,它们还会被人晒在空地上,屯里面的几头耕牛早就准备好了,它们拉着沉重的石碾子在上面压来压去。几轮过后,相对没那么强壮的人,男人女人老人,手持着连枷再对这些秸秆不断的拍打,上面残存的稻谷自然就都落下来了,到时候只要收走空的秸秆就行。
总之,主打一个绝对不错过任何一颗谷子。就连几岁的小朋友,只要走得稳当的,都挎上了小竹篮,跟在大人的后面在田里拾稻穗。
魏徵不免想起了自己家乡收麦子的情形。他甚至曾经听闻收麦子的时候,有农户因为太过劳累直接倒地不起的,而且还不是鲜例。
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无论是麦子还是水稻,向天讨饭吃,在土里刨食,永远都是最累的。”
也是最穷的。
这时候,稻田里传来欢呼声。
林十五跑了上来,兴奋的对周自衡道:“录事,已经全部收完了!”
周自衡高兴极了,看向赵卓。
赵卓的嘴角微微向上,对周自衡更满意了,他轻咳了一声,提高了音量道:“那现在就开始称重入库。”
屯户们中间又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只有入库结束后,剩下的那一半粮食才真正的归属于他们,可以任由他们处置。所以大家都期待极了。
几位润州屯的小吏已经将屯里的那口木缸从板车上搬下来。这是司农寺的制式缸,统一了标准,将粮食倒入其中,与缸面齐平的话正好就是五石,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从一石到四石的刻度。
不算是特别精准,但也够用。
两位壮汉将木缸抬到了储粮的地方。
之前收好并且已经脱好了粒的稻谷全部都放在了这个临时的仓里,按照每户堆放在一起。自从开始秋收之后,屯里面就开始进入到了全面戒严的阶段,丁老三安排了不少青壮日夜巡逻,防止有人来偷粮抢粮。
只有当粮食入了润州屯的库之后,他们才能松一口气。
所有人几乎都挤到了仓门口,等着看待会儿的结果。
负责点卯的是一位老资格的掌固,他从最靠近门的一堆开始,问:“这堆谁的?”
屯户中挤出一个人,急忙道:“是我,掌固,是我家的。”
那掌固有些不耐烦:“报名字!”
“哦哦,赵六!”
掌固在簿子上勾了一笔:“行,开始称重。”
早有两个小吏拿了竹制的斗,将稻谷一斗一斗的舀入到了木缸内,不一会儿就齐平了。
赵六陪着笑脸:“几位,麻烦给扫一下呗?”
那石缸里的谷子已经稍微的堆出了一点点,其实是相当于一石多一点。如果赵六不管的话,那他可能分到的就会少个半斗一斗。
负责舀粮的小吏有些不耐烦,刚想骂以往不都是这样?今日任务繁重,每个都让他再扫一下,累不累啊!
还没等他发作出来,同伴在暗处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一惊,这才看到旁边站着的周录事与赵屯监正看向这边,记起今日不同以往,于是便吞下已到嘴边的话,忍气吞声,伸出手用一旁的长长竹竿一扫,那缸面立刻平了。
赵六笑得咧开了嘴。
那小吏在心中骂骂咧咧,知道有了他带头,之后的每一次自己恐怕都要来这么一下了。
五石、十石、十五石……一缸一缸的粮食被倒入到润州屯早已经准备的麻布袋内,被扎好口码放在牛车上。这样的牛车整整有十好几辆,都整齐的停放在外面的路边,还有从县里调来的衙役们看守。
在一些大屯,尤其是边境以及匪贼横行的地方,屯粮入库是需要军队出马来看守押运的。
这边,赵六家的粮食已经快到尾声了,还剩下底下薄薄一层一看就不足一石的粮,他正用手捧了放在小吏给的斗里,然后心情忐忑的等着老掌固的最终报数。
他家一共有六十五亩地。乍一听六十五亩不多,毕竟大唐男子授田目前承袭旧例,十八岁以上男丁就可得露田80亩,桑田20亩。但是,这只是名义上的规定。事实上,只有少数一些土地广阔的“宽乡”才能勉强实现这个数字。而且这八十亩露田,可能还包括了各种还未被开垦出来的“生地”,连下等田都不算。
而在屯里面,他的六十五亩地就是实实在在的可以马上就种庄稼的“熟地”,并且以中等田为主。
屯户们往往都是在战乱中失去了大部分家人的田户甚至是孤寡户,就像是赵六家,只有他和他的妻子,头上一个老人,膝下还有两个孩子,在这个年代算得上是人丁单薄。没有劳动力,给他多了田地,他也种不了,反倒会为固定的地租地税发愁。因此,成为屯户反倒或许是他现在最优的选择。
赵六盯着老掌固在打算盘。
老掌固得出最后的结果,对他赞许的看了一眼:“还不错,一共一百三十二石七斗,亩产两石!”
赵六高兴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底下。他记得去年是没有那么多的!
周自衡看了一下大家的反应,轻咳了一声,然后问老掌固:“这里有他去年的收成吗?”
赵卓反应过来:“对,对!得看一下他去年收了多少。”
老掌固表示自己早有准备,他将那簿子翻了翻,找到了对应数据:“去年,赵六的亩数相同,六十五亩总共收一百二十三石。”
这样一对比,屯户们才明白了过来。
“竟然多收了十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