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润州屯今年水稻收了三千七百八十石,比起去年多收了一千多石,周十三郎,你功不可没啊。”魏徵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感叹道。
周自衡刚想要谦虚两句,但心中一动,于是话锋一变:“可我觉得,这个产量还是不够。”
“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数字了。”魏徵颇感兴趣的看向他,“莫非周录事还不觉得满足?”
周自衡笑起来:“对粮食的收成,恐怕任何一个专门研究农业的人永远都不会满足于当下。”
他问魏徵:“魏公是不是觉得,三千七百八十石真的很多?”
魏徵点头:“的确是很多,不说江南,即使是土地更肥沃的关中等地,恐怕也不过就是这个数字。”
他说的自然是亩产。
周自衡缓缓的摇摇头:“可对于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来说,这样的亩产量甚至还不能让他完全的填饱肚子。魏主簿,我曾经做过一些调查和计算,您要不要听一听?”
魏徵点了点头:“你说。”
周自衡沉吟了一下:“就按照一个成年男子吃饱的饭量来算,一顿需要吃到五到七两米饭,就取个中间值,六两。现在大部分的人一般一天吃两顿,那一天需要消耗的米饭就是十二两。一年三百五十六天,需要消耗的米饭量就是四石有余,五石不到。”
魏徵咦了一声:“你的这个算法倒是很有意思……”
他的数学心算能力当然没有周自衡好,在心里反应了一下才得出这个数字,点点头:“四石有余……这是米的重量?”
“是,这是米的需求量,而不是谷子。”周自衡很钦佩他的敏锐度,“那我们再按照现在稻谷的出米率来算,一斤稻谷,在舂完之后,只能剩下半斤米,或许还更少一点。”
魏徵跟上了他的思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三石谷变成米,最后便只有一石五。”
“是。而且您应该也知道,一顿饭吃六两,其实还是我往少了说。”
现在可不像后世,一顿饭能有好几个配菜,肉啊鱼啊蔬菜啊都有,任君选择。现在的普通农户人家,荤腥只能在过年过节时吃上,平时也就一些野菜糊糊。好在这边水域多,时不时还能吃上点鱼,就是一顿好饭,但油脂类是奇缺的。这也就意味着,主食是他们唯一能摄取到能量的东西,需求自然会更大。而且干农活消耗大,本来就吃得多,他接触过的年轻力壮的汉子们,要放开了吃,可能一顿就能吃一斤甚至两斤。
周自衡继续道:“以甲字屯的赵六家举例,他们总共收了一百三十二石,自己留下六十六石,这些谷子变成大米,也就是三十石左右。”
如果算上米糠,那还能再多一些。
“赵六一家五口,两个孩子算一个成人的量,以堪堪吃饱为界,单纯是口粮就需要十六石。”
魏徵已经渐渐明白了过来:“再去除掉要交的户税,赵六家里只能剩下十石左右。”
屯户不用交地租地税和“调”与“庸”,但是要交户税。
两人缓缓的在河边走着。
“这十石,要留下一些作为应付天灾和意外的囤粮。真正可以动用的估计也就五石。”周自衡替魏徵将横刺过来的芦苇挡开,“五石米,换成银钱,按照市价大约两三百文。”①
这两三百文,就包括了一家人的吃穿住行甚至是生老病死。
他有些感慨,如今亩产三石都只能有两三百文的结余,那可想而知之前亩产两石不到的时候他们必然是吃不饱也不敢让自己吃饱的。
被他这么一算,魏徵的心情也变得更为沉重起来。
他从来都知道民生多艰,否则也不会将匡扶天下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只不过,以往的“多艰”是存在于画面中与讲述中的,是他曾经亲眼见过的具体的人,他是在用情绪来感受。而现在,周自衡用一串串的数字从另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角度,清晰的体现了“多艰”到底是艰到了什么程度。
对于魏徵这样一直与政务与公文打交道的人来说,这种方式反倒更加清晰更加锐利,让他从原本发自于情绪的感知中一下子就跳了出来,进入到了理性思考的范畴,并且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事情的严重性,悚然而惊。
他听得非常认真,恨不得现在这儿就有笔,能让他立刻把这种逻辑与感受写下来,赶紧寄往长安去。
而对周自衡来说,用数学来衡量事物,则是本能。他炫技式的用数字来分析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为了让现在的朝廷上层能够重视农业。他眼前这位,可是未来皇帝的肱股之臣!而想要振兴农业,靠他自己一个人显然是白日做梦。
魏徵陷入到了自己的思考里,喃喃道:“那普通的农家呢?”
周自衡耸耸肩,认为他们即使好也好得有限:“他们要交地租地税、调、庸,还要留一部分做种子。而且,他们的事务也更杂,要种麻种桑,还要纺麻纺纱……”
魏徵叹口气,肯定了他之前的话:“所以,三石是远远不够的。”
昨日的喜悦似乎一下子就淡去了。
他看向周自衡,眼里有着亮光:“你既然提出这个问题,想必已有对策。周十三郎,三石,是你的极限吗?”
魏徵问的这个问题,周自衡曾经与徐清麦聊过。
“四石!”他笃定的说道,“以甲字屯为例,风调雨顺的话,我能做到的最大的极限就是四石。”
四石,也不过就是四百斤而已。在没有更好的种子之前,这已经是这边的亩产能达到的极限了。
魏徵颔首,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
他站住,转向周自衡,没有再纠结这个数字,而是温和的问道:“那你可知,我这次来江宁县,是为何?”
周自衡眨了眨眼,装糊涂:“自是为了平抚天下。”
魏徵摇摇头,坦诚的告诉他:“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魏某正是为了江东犁而来。司农寺卿崔善为崔公已将江东犁一事呈报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对此很感兴趣,特命我前来查看。”
周自衡轻咳一声:“江东犁一事,是赵屯监一力促成……”
“好了好了,现在只有你我,场面话不用再说。”魏徵好笑的打断他,“周十三郎,你做好准备,或许再过不久,你要去回长安去面圣了。”
这两天接触下来,魏徵觉得自己成功完成任务了,可以回去交差了。
面圣啊……周自衡有些恍惚。
这是他之前一直想过的场景,不过此时真正听到的时候,却觉得给他的欢欣喜悦甚至还不如昨天,于是脸上就显得很淡定。这份平静也让魏徵在心中微微点头,很好,不骄不躁。
两人已经沿着河边走了很远,魏徵示意他可以往回走了。
“假使是每亩收成四石,那结余也不过就是一贯不到,要负担一家人一年的用度实在是艰辛。”魏徵拾起刚才的话题,“可普通农户也很难再有其他进项。”
周自衡这就有话说了,他指向不远处的作坊群:手工皂作坊、酒坊、还有玻璃作坊,将东山渡上的百姓们在自家做工的事情向魏徵娓娓道来。
魏徵拧起眉头:“靠‘工’吗?”
周自衡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纠正道:“靠‘工’与‘商’。”
魏徵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所以,这是你大办工坊,行商之一事的缘由?”
“一开始只是为了贴补家用。”周自衡坦然道,“后来则是因为很多事情都需要用到银钱。比如内人的医学研究,每一样都要钱,还有我的试验田,也每一样都要钱。”
周自衡其实知道他想说什么,士农工商,工商排在后面,地位不高。魏徵是儒士,自然也遵循这样的认知。他原本想要好好的和他探讨一番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但转念一想,现在就聊这个,未免过于交浅言深了,而且容易陷入到争执中,便只是巧妙的将开工坊经商一事和医学农学挂上钩——虽然,本来也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俩。
果然,魏徵虽然不懂其中名词,但并没有继续追问。
他只是语重心长的叮嘱了一句:“虽如此,学问也不要落下。如今虽不像魏晋那般只知清谈,但在长安城中,才学依然是受人看重的东西,会为你赢得尊重和敬意。”
周自衡知道他是在提点自己,连忙谢过。
就好像后世的研究员一样,光是埋头苦干不行,还得让掌握了资源的人能注意到他,能为自己的项目拉来关注拉来资金,除非他已经成为了权威泰斗级人物才能够跳脱出这样的游戏规则。
也行吧,好歹模式都是差不多的,他苦中作乐的想。
他和魏徵又聊了很多,聊了他接下来的计划,最近在读的书。他也趁着这个机会问了现今其他地方的一些形势。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东山渡口。
周自衡这才发现,跟着魏徵的两个护卫已经准备好了行囊,而渡船已经停留在那儿等着。
他有些错愕:“魏主簿今日就要走吗?”
他还打算请魏徵去家中吃顿便饭呢,昨日徐清麦听到那位文士居然就是魏徵之后大呼遗憾,深悔自己居然没有上去聊两句。
“魏某离开长安已久,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魏徵笑道,随即和周自衡告别,“周十三郎,相信你我会很快在长安城中相见的。”
周自衡看着他登上船,目送那船渐渐地远去,禁不住有些惆怅。
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浓墨重彩一页的人啊,的确是极有人格魅力。一开始觉得是很端方严肃的文人,但聊下后却发现魏徵待他有一种长辈的温和,面冷内热,而且和他聊天特别舒适,因为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能立刻就理解,甚至举一反三,这让周自衡在心中大呼过瘾。
魏徵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在船上,他让护卫从行囊中拿出纸笔,记录下刚才的一些谈话内容。周自衡这个年轻郎君,虽然限于年龄,一些想法并不成熟,但看待问题的角度却非常有趣,常常能让他耳目一新,甚至给他提供了不少的灵感。
他要先把这些记下来,免得时间一长就变得模糊。
魏徵心想,待自己快马加鞭回到长安,一定要让太子殿下尽快将周自衡召回长安。这样的人才放在司农寺里当一个九品的屯田录事实在是太屈才了。
他没想到的是,不用等他回长安,就在今晨,已经有内侍骑马驶出长安,一路朝着江宁县而来,手里拿着的正是李世民召周自衡回京的旨意。
这还得从几日前,宗正卿李孝恭邀李世民家中饮宴开始说起。
第78章
李孝恭被削去扬州大都督的职位后,在玄武门事变之前,就已经接下了新的任命,宗正卿!
这职位,论品级比扬州大都督还要高,而且十分清贵,但是却没有什么实权,无非也就是要管着宗室里的那群人,管个族谱、调节一下纠纷什么的。能让李孝恭来出任宗正卿也能看出来他在宗室之中的威望,但是从此之后,兵权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李孝恭能说什么?
什么都不能说,还得毕恭毕敬的表示对皇帝的厚爱感激涕零。
他明白自己那位皇叔的意思——他三十五岁,与太子李建成的年岁相仿,大了李世民七岁。这个年龄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李渊不可能放心让他在外掌握兵权。李孝恭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坦然接受。
但是,他的儿子李崇义,不过才刚成丁,不用怕他碍眼。因此,当收到李崇义写的信之后,李孝恭也琢磨开了,似乎真的可以培养培养他。
于是,他于家中举办宴席,邀请了太子李世民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要宗室人员,比如李神通、李道宗、李道玄等人。
李孝恭这位堂兄的邀请,李世民必然是要给面子的。
宴席上载歌载舞,教坊的舞伎们含情脉脉。
案几上满满的摆放着美食与新鲜水果。奶酥雕花的玉露团、皮薄酥脆的见风消、枣泥为馅的水晶龙凤糕,更别提各种精致肉食,牛、羊、猪、鹿甚至是熊都是必备的,至于还能西域来的杏、江南来的桃儿、岭南来的荔枝等等别处难得一见的新鲜水果。
在座的宗室子弟们都是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南征北战的,比较有共同语言,回忆一下往昔,时而唏嘘不已,时而哄堂大笑。大家都有意识的避开了隐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的名字,似乎这两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宴席正酣,李孝恭叫下人拿上来几坛子酒,对大家道:“我儿崇义从江南送回来的新酒,我尝过了,十分霸道,也给你们都尝尝。省得到时候一个个追着我说好东西都不给你们留下。”
关陇男儿哪个不喝酒?一听这个,大家都来了兴趣。
李道玄大大咧咧的道:“大堂兄,这江南的酒有什么好喝的?我之前喝过,什么竹叶酒、桂花酒……都不够有味儿,像喝水一样!”
他这句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李道宗:“就是,这江南之地,其他东西你说好,没问题。但酒,我还真不信。那边连风都是软的,酒能有多霸道?不信,不信。”
更长一辈的李神通颇有酒瘾,抚着长须道:“要说喝酒,还是蜀地的剑南烧春厉害。西域的酒也不错,葡萄酒、三勒浆都可以。”
李孝恭坐得定定的,笑而不语。
李世民看他神色,笑道:“尔等别急着下定论,既然大堂兄说了这是好东西,那必然是值得称道的。”
李孝恭这才开口,让侍女们为在座的人斟上酒,然后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第一口别喝得太多。”
不过他知道有人总是会不听劝,就比如他的小堂弟李道玄,就是不信邪的闷了一大口,然后下一秒就直接喷了出来,再就是被呛到,整个人开始狂咳。
殿上的人都哈哈哈大笑起来。
李世民也尝了一口。他向来听劝,因此只是一小口。酒液入口的瞬间顿时在口腔中引爆出一股辛辣,如同火焰燃烧,但很快的,这股辛辣味道就消失了,他能感受到不同的滋味交杂在一起,先是带一点点微酸,然后又是一点点的甜,以及充盈于其间的粮食的香气。
这些复杂的味道,最后统一于一种绵绵的醇和感,从口腔一直到肺腑,都觉得温热舒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