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别担心,我也留在这儿陪着她们。”莫惊春道,“我也觉得以后肯定有机会来洛阳。”
徐清麦一愣,随即笑起来:“行,那以后咱们一起来。”
留了一个护卫在驿馆,他们带着周天涯去了洛阳城。待他们赶到之时,佛会已经开始了。
今日其实并不是什么佛教节日,只是洛阳城的几个寺庙,白马寺、龙门八寺等与城中的十几个佛教结社一起举办的盛会。
“你们也是来对时间了,咱们的这个佛会每三个月才举办一次,主要就是听高僧们讲经弘法,然后他们还会施药。”在路边等待的信众热情的对他们解释道,“还有百戏看,可热闹了。”
从城东的延春门一直到南市的几里路上挤满了人,大家摩肩擦踵,都在踮脚眺望。有结社的人在维持秩序,让他们不要踏上主路,那是佛祖过的地方。
终于,到了辰时,锣鼓开道,抬着佛祖与座下罗汉神像的力士们出现了。巨大而精美的佛像从身边经过,徐清麦看到身边的信众们激动不已,有的甚至已经跪了下去,五体投地。还有人早就准备好了香案,点上了香烛,在那儿朝拜,嘴中念念有词。
佛像之后是手持着袈裟或是托着钵盂的僧侣们。
他们低垂双眼,口中念着佛号,脸上尽是慈悲。信众们也都双手合十,开始念起了经文。
香烛的青烟袅袅升起,徐清麦在那一瞬间都有些恍惚,仿佛置身于神国与人间的交界,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但转头一看,旁边的信众面容依旧沧桑,在地上趴伏着的小孩依旧衣着褴褛,人间的苦难只是被蒙了一层面纱,在这一瞬间变得朦胧了而已。
她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最有意思的是队伍的最后居然有两头披挂着祥云莲花锦缎,又坠着珠宝璎珞的大象,一头上面顶着金色的莲花座,座上有菩萨小像,另一头则是顶着珍贵的玛瑙宝瓶。
两只象庞大的象脚重重的踩踏在地上,感觉整个街面都摇了摇,有一头还将象鼻卷起,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鸣叫。
“大象啊!”周自衡惊叹,“果然是豫!”
河南在古代真的有象!
旁边信众兴奋的道:“这就是普贤菩萨的坐骑!”
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大象的周天涯被震惊到了,嘴巴张得圆圆的,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世间竟然有如此庞大的动物!
可爱的小模样让徐清麦忍不住亲了她一下。
等到佛像游行结束,徐清麦随着信众去了僧医们赠药的地方。
不过,这个赠药的形式和想象的不同——几位沙门僧用大大的陶缸架在火堆上熬药,一边用木棍在缸里搅拌,整个场地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儿。
信众们依次上前,有人还带了自家的碗,汤药熬好了之后每人盛一碗。
周自衡:“……有点感觉像是施粥。”
“这是药,盂兰盆节和腊八节才会施粥。”身边的信众解释道。
徐清麦跟随着队伍,准备也去要一碗。队伍缓缓向前进,周自衡对这个不太感兴趣,抱着小天涯站在了外头阴凉处,薛嫂子和阿软跟着她。
徐清麦很快就拿到了自己的这碗药,深琥珀色的药汤,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微苦的药味。
尝了一口,她试图还原出里面的用药:“有藿香、金银花……”
她只辨认出两种,其他的就没办法了。看了看还在熬药的僧人们周围没什么人,徐清麦索性上前询问:“这位师父,可否问一下这药汤里都有些什么草药?”
那位年轻的僧人有着一双极清澈的眼睛,他愣了一下,有一些腼腆,礼貌道:“施主请稍候,贫僧也并不清楚,我去问一下师兄。”
他去了一旁问那位正在搅拌药液的僧人,然后很快回来,将里面的配方都告诉了徐清麦。大多都是一些清凉避暑的药材。她也搞懂了这个施药的本质,其实就是养生类的汤方和凉茶。比如现在的夏季,藿香、金银花都是去暑热去湿气的药材,的确喝了有好处。
“喝一喝挺好的。”徐清麦将碗中的药茶一饮而尽,夸赞道,“太阳底下喝个避暑药茶,精神都好一点。”
这样的药茶,也不是人人能喝得起,这里免费发放,多好。也难怪在这里等待着施药的民众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一些应该还并不是信众。
年轻僧人笑了笑:“确实。三个月后的佛会又是不同的汤药,施主到时候可以再来一试。”
“三个月后啊,那时候我恐怕不在洛阳了。”徐清麦笑起来,后又问:“那今日可以向大师们单独问诊吗?”
“这里不行。”年轻僧人有些为难,“寺庙里有悲田院,你什么时候去都是可以的。但今日主要就是施药和讲经。”
徐清麦有点小小的失望:“好吧。”
“施主若是有恙的话还是尽早去悲田院看过才好,切莫讳疾忌医。”那年轻僧人以为她身体不适,担忧的道。
“多谢师父。”徐清麦谢过他,觉得他心肠慈悲,眼睛更是如稚子一般让人心生好感,甚至让她想起了孙思邈孙道长,便随口问:“不知师父法号为何?在哪里出家?”
年轻僧人慌忙双手合十:“贫僧玄奘,在净土寺修行。不过,如果施主想要求医的话,其实去白马寺更好……”
然后他就发现眼前的女子如同被雷劈过一般,整个人都呆滞了。
“施主……施主……”
就在玄奘以为这位施主是不是犯病了,差点就要去喊自己的师兄过来看看的时候,徐清麦终于醒过神来。
她神情复杂:“没事,就是觉得小师父您这法号真是好,太好了!”
玄奘以为她就是单纯的夸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
徐清麦试探的问他:“小师父以后可是想去长安?”
玄奘一愣,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到话题,但还是点了点头,回答道:“贫僧的确有此意。”
徐清麦确定了,这位的确是传说中的金蝉子,文学里孙悟空的师父,现实里穿越了整个西域从天竺带回多卷经书的徒步王者!
她笑起来:“小师父,或许我们日后还能在长安相见。”
她当然想要和玄奘再多说一会儿,但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为了不打扰他的正常工作,徐清麦也只能遗憾的先和玄奘道别。她返回去对周自衡讲自己遇到了玄奘,周自衡的眼睛都瞪大了,痛悔刚才没有和她一起去。
他想要过去,但是已经被蜂拥而至的人群给挤到了边缘,最终只能垂头丧气的又回来。
徐清麦神清气爽,感觉那杯药茶果然有用,得意之情连藏都藏不住:“日后肯定有机会再见。”
周自衡幻想了一下:“真想跟着他一起去西域……”
一定非常有意思。
徐清麦:“……那你是猪八戒还是沙和尚?”
两人幼稚的拌起嘴来,而周天涯已经昏昏欲睡,她看了看天色,便打算打道回府。
“回去吧。下午大家都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又要坐船了。”
佛会的热闹还在继续。
走的时候,周自衡看着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笼罩在整个空地上的独属于宗教的庄严氛围,意味深长的微微挑起了眉,轻声道:“有意思……”
他没细说,但徐清麦和他心灵相通,或者说两人看待事情的角度本来就一样。
她缓缓的点了点头:“是啊,有意思。”
济贫、救病,这种可以凝聚巨大社会力量与民心的行为本该是朝廷的责任,但当朝廷放弃这一块或者是漠视这一块的时候,宗教就会悄然进驻,然后逐渐扩张为一个庞然大物,成为帝国的阴影。
她隐隐约约记得,唐朝的时候也有过一次灭佛,但忘记具体是什么时期了。
离开时,徐清麦往那边看了一眼,巨大的佛像立在场地中央,拈花一笑,默然注视众生。徐清麦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因为悲田院的存在,她日后可能免不了要经常与佛寺之地打交道。
那句日后再见并不只是虚言。
第二日,他们的船只离开了孟津渡,朝着长安进发,终于在六天后停靠在了长安城外最大的官渡,渭阳渡。
这六天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李世民终于登基了,成为了大唐的第二任帝王。
只是,他的登基大典却是在东宫显德殿举行,而没有在最中心的太极宫。因为李渊还没有搬离太极宫,这显然是这位被逼着禅位的太上皇故意为之,要给自己儿子添堵。
但不管如何,大唐已经进入到了新的篇章,而一切并没有因为他的不爽就停下前进的脚步,一如这滚滚向前的渭水。
而原本跟随李世民的天策府旧人们,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一众人自然都得了封赏,加官进爵,风头一时无两。朝中另外两派,一派为李渊留下来的老臣,以裴寂为主,一派为隐太子李建成留下来的心腹,以魏徵、王珪为首,也都各得了各的封赏。
一时之间,朝中祥和欣喜,似乎其乐融融。
第二件事,莲娘终于在快要靠近长安的时候醒了过来。
她惶恐不已,好不容易才被抚慰下来,而且她似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沉默不语,缩在床角仿佛温顺的羔羊。
“应该还是心理因素。”徐清麦也没辙,“这种情况,只能慢慢来了。”
她温柔的放软声音:“莲娘,你别害怕,之前伤害你的那个人已经被我们送去大牢里了。而且我们知道了你家住哪儿,已经向你父母去了信。”
莲娘听到父母两个字,抬起了头。
“但是等你的父母来接你,还还需要时间。所以这段时间你只能跟着我们,明白了?”
莲娘看着她,她记得这个声音,在自己痛苦到不想醒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声音不停的在自己耳边一直说着话。
她眼中的惶恐和警惕逐渐放松下来,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徐清麦笑了起来:“那你需要先喝点粥,不然还没等你父母来接,自己身体就垮了。”
她给莲娘开了一个补脾胃的汤方,如今的她在孙思邈的教导下,已经可以单独的开一些基础药方了。
船只在渭阳渡停靠的时候甚至还等了一天,因为这边的船实在是太多了,毕竟是一朝国都,而且又恰逢登基典礼,四面八方的人都蜂拥而至,渡船们将码头周边的水域塞得水泄不通,桅杆和风帆遮蔽了半边天空。
“第一次看到堵船的盛况。”徐清麦并不急,看得津津有味,“不愧是长安。”
她终于到了这儿,大唐的心脏,或许她还能在此地见证帝国的崛起。
一直到了第二日下午,周自衡和徐清麦这才下船,薛大和随喜等人负责将箱笼搬下船。许昂和他的祖母先他们而下,如今的许昂看到了徐清麦就要躲,恨不得立刻从她面前消失。
前几日他感冒,他的祖母便向徐清麦求医,她不仅给他开了苦苦的汤方,而且还拿出了自己长长的金针,让自己过了一把扎针瘾,扎得他鬼哭狼嚎。
从此,许昂对她避如蛇蝎。
徐清麦乐得如此。
下船后,有脚夫力士过来,问要不要雇他们搬行李,周自衡刚想要开口,便听到有人兴奋的跑了过来:
“十三郎君!十三郎君!终于等到你们了。”
周自衡眯起眼望过去,迅速从记忆库里调出他的信息:“叶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管事是周家二房的管事,主要跟着周纯他娘。
叶管事笑开怀:“娘子算着你们应该是这段时间到,每日让我来码头上看,本想着还要晚两日的,没想到今天你们就到了。”
他看到了在周自衡怀中的周天涯,还有站在周自衡旁边的徐清麦,笑容不改:“小的见过四娘子。哎哟,这是小娘子吧?长得可真俊。”
徐清麦心想,此人和王婆子倒是不一样,为人圆滑,长袖善舞。
她便也对叶管事笑了笑。
关于怎么和周家人相处,她早就想好了对策:回到长安后少说多看,少与这些人打交道,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不说话,最好是躲得远远的,大家相敬如宾,有个面子情就可以了。
她最愁的反倒是怎么和娘家的亲人相处……还好,他们今日没来……
叶管事带了小厮来,一行人将所有的箱笼都搬上了马车,最后又在码头上租了一辆马车这才堪堪能坐下。
叶管事在周自衡租赁马车的时候有些惊讶,心中暗道:“按照十三郎君以前的脾气,这些下人们肯定是让他们自己走回去的,哪还会主动赁车予他们坐?看来,在外面历练一番后,十三郎君倒是与以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