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生气,但对方让做什么,却也都配合的做了。
平阳眯起眼,可能是因为她从那位徐太医的眼睛里看不到怜悯之情吧。她看待自己就像是看待一位普通的病患,而不是一个残疾者。
“算了。”平阳也不生气了,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我若是去和太医院说,她初来乍到,恐怕差事就要不保了。一个女人,能做到太医,可真是不容易啊……”
她长长的喟叹一声,眼睛看向远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这时候绿翘笑道:“就知道殿下会不忍心。”
平阳反应过来,挑起眉梢:“你是故意的?”
绿翘满脸笑容的看向她:“殿下没发现吗?您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了。”
自从不能走路之后,原本性烈如火,果断刚毅的公主,情绪从暴躁到绝望,再到现在的心如止水,干什么都是懒懒的,对什么都不在乎。别人看着还以为公主终于接受了现实,只有她从小陪着公主长大,知道她其实是心死了而已。
绿翘有时候甚至觉得她对人生似乎都没有太多留恋,这让她心惊不已,每一日都生活在惶恐里。
平阳一愣……今天这样吗?
她问:“生气也算?”
绿翘笑眯眯的:“生气也挺好,有什么不喜欢的就发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平阳扯了扯嘴角:“那待她下次来,我对她好点儿。”
她想要往榻上靠,但因为使不出力气,整个人都斜斜倒在了一边,一时之间变得无比的狼狈。
绿翘慌忙伸出手:“殿下!”
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将平阳扶起来。
“让开!”平阳喝道,“别过来!”
她用胳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长长的头发散乱在背上和榻上。
平阳狠狠的在榻上击了一锤!
侍女们围在她四周不敢动弹。
过了半晌,她才淡淡的道:“扶我起来吧,我困了。”
几个侍女赶紧将她从坐床上背起,然后放到一顶软轿上。平阳的手触碰到自己毫无知觉的腿,狠狠的用指甲掐了进来。
但除了掐破皮肤留下伤痕之外,她的双腿并不能给她任何反馈。
平阳脸上的表情又逐渐的变得淡漠起来。
旁边的绿翘闭上了眼睛,内心涌起了一阵阵的难过和痛苦。
她原来如此骄傲的、意气风发的公主啊!
徐清麦从平阳公主府回到太医院后,立刻便被巢明叫了过去。
钱浏阳以及徐英两位太医丞也在。
巢明问道:“长公主的病情如何了?”
徐清麦一愣。
钱浏阳道:“如今,陛下的一母同胞便只有长公主了,你可明白?”
大唐有好几位长公主,但能让大家在言语中省略封号的,就只有平阳长公主。皇帝和皇后对她的病情很重视。
巢明叹了口气,道:“事实上,让你去看平阳长公主看诊是有原因的。自从公主不良于行之后,太医院束手无策。浏阳说你的医术独树一帜,或许你能有办法。
“后来,陛下和皇后也都认为可以让你试试。所以,即使你不来太医院,也会召你去长公主府看诊。”
所以,这件事是很重要的,这也是为什么她一回来就被叫了过来。
徐清麦明白了过来。
不过,她的话也让在场的人心中一沉:“长公主的病不是那么好治的,可能连我,也没有办法。”
巢明和钱浏阳对看一眼,两人都皱起了眉。
钱浏阳喃喃道:“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徐英锐利的眼神扫过她:“你说的是不好治,言下之意就是能治但是比较困难?”
徐清麦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阅读理解做得……
她想了想,索性打算与几人探讨一下平阳公主的病情成因。
“太医令与医丞们对长公主的病可有确诊?”
巢明颔首:“中风!”
钱浏阳:“只是这么年轻的人中风并不是很常见,万里挑一。”
可偏偏长公主就成为了那个万里挑一的特例。而且,中风这病,可难治得很!太医院诊治了一年多下来都没有什么成效,反倒越来越严重。
徐清麦皱起眉,中风?
中风在现代医学里的概念其实就是脑梗。
长公主的症状的确是有点像,说起来,她记得好像后面李治也是中风?然后才让武则天处理政务,得到了临朝的机会。
他们李家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心脑血管方面的遗传病?
徐清麦思索片刻,摇头道:“我觉得,不像是中风。”
几个人看了过来。
“脑梗,也就是你们所说的中风的确会造成头痛、头晕,两眼发黑这样的症状。”她组织了一下语言,“不过一般到了瘫痪程度的脑梗,往往会伴随意识不清,感觉障碍或者是失语。”
在座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名医,回想一下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中风严重病患,都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徐英道:“所以中风也只是太医院的猜测之一,并没有完全确诊。”
钱浏阳好奇的问:“脑梗……这个词语又是如何理解?在你的师门,中风被称为脑梗?”
如果想要解释她对平阳公主病情的推测,就必须要解释这些名词。
徐清麦道:“诸位请稍等,我去拿个东西,速速回来。”
她急匆匆的离开,跑向自己的廨舍,从箱笼里拿出裁成了A3大小的纸张与碳笔,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
徐英皱起眉,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有点不大靠谱。
徐清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抱歉,我要画个东西,不然不好解释。”
“这是我们的脑部。”她画了一个弯弯曲曲的褶皱堆起来的大脑图示。
三个人都凑了过来。
“在我们的理解里,脑梗其实主要是由于大脑里的血管,也叫脑血管发生的各种病变引起的。”徐清麦又画了个心脏,她在来之前向刘神威简单的学了几天白描,如今画出来的线条比以前好多了,最起码大家都看得懂。
巢明和钱浏阳都看过人体内脏图示以及那一套江宁县城仵作房里的解剖图和详细记录,对血液是由血管运输到身体各处的概念已经能够接受了,都点了点头。
徐清麦不知道徐英不知道有没有看,但看他也没有提出异议便继续向下讲。
她向大家解释了大动脉粥样硬化和血管栓塞。
“就像是河道,时日一久,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便会形成淤堵……”巢明表示这个很好接受,而且和现在医学中“经络淤堵”的概念如出一辙。
“疏通经络一般采用金针疗法,我等之前已经尝试过为长公主扎针,但效果并不好,”徐英看向徐清麦,眼神似乎有点不对,问道,“这血管淤堵却要如何治?”
他越想越觉得惊惧,甩袖拍了一下案几:“莫非徐太医还想要给长公主开颅不成?!”
徐清麦被他吓了一跳。
她拧起眉,有些郁闷:“……我并未说长公主是脑血管栓塞啊?”
第98章
几人都看向她:“不是?”
徐清麦啼笑皆非:“我只是先解释了一下中风在我们这一派里对应的病症而已。”
她看向徐英,嘴角翘了翘:“不过徐医丞倒是猜对了,如果是脑血栓,其实最好的方式之一就是做手术将他取出来。”
介入术也是手术的一种嘛。
虽然她不会,但是不妨碍她拿出来稍微怼一下徐英,谁让他大惊小怪。
徐英显然很不能接受,刚想说什么,就被徐清麦截断了,她抢先道:“不过,徐医丞不用担心,这个手术难度太大,我不会。”
不单单是手术难度大,对器械的要求也高,医生往往要穿着几十斤的铅衣来做手术,因为其中的一些设备是会有辐射的,即使是后世也有很多医院都没法开展介入术,更别提现在了,根本搞不定。
巢明皱起眉,心中无奈的暗道:“徐四娘这性格倒是不吃亏。徐英吓了她一跳,她就要回敬一下。不过,这样倒也好,这样的性格可以撑起事来。”
他轻咳一声,将注意力拉了回来:“闲话不说,徐太医,你是不是对长公主的病因已有头绪?”
徐清麦见好就收,她对着那张图继续道:“刚才说岔了。关于脑部和身体之间的关系,我记得在《灵枢·经筋》中有这么一段,‘足少阳之筋……支者……上过右角……右络于左,故伤左角,右足不用,命曰维筋相交’,是否?”
钱浏阳点点头:“的确有这么一段。”
巢明和徐英也点点头。
“这句话,在我这里的理解是,人体的经脉是一张交叉的网,足少阳有一条筋,一直延伸到右眼角外……”徐清麦想画个经脉图,但这个对她来说就有些高难度了。这时候,钱浏阳心有灵犀的给她将巢明案几上的经脉图扯了过来。
徐清麦感激的对他笑了笑,指着经脉图上的路线继续说道:“它在眼外侧支配眼球的活动,然后再一直延伸,到了右额角。如果伤到了左边的额角,那右脚就不能再用。”
徐英:“然。此乃‘右络于左,故伤左角,右足不用’。”
徐清麦颔首:“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如果伤到了右额角,那就会影响左脚的使用。”
巢明沉思道:“这样解释,似乎也可行。”
古文晦涩,对于医书的解读,每一家都有每一家之言。巢明之前见过徐清麦与钱浏阳的通信,他还觉得徐清麦在一些事情和细节上写得太过于啰嗦直白,但现在却又觉得直白有直白的好,啰嗦有啰嗦的妙。
徐清麦眼睛闪亮,兴奋的道:“就是该这样解释!”
巢明:……
徐英:……
钱浏阳笑眯眯的看着她,仿佛慈祥的祖辈。
徐清麦没注意到这几人微妙不同的神色,她眼睛闪亮,眉飞色舞:“这和我们这一派的理论是一致的!”
当时她听孙思邈讲这一段的时候就很震惊了——现代医学对人脑的认知自然更详细也更全面。科学家们经过各种研究发现,人的大脑有主管运动的区域,正好就位于额顶交界的地方,而中枢神经系统对身体的控制是交叉支配的。也就是说,左边大脑的运动区控制与影响右半边身体的活动,而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