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麦笑道:“自然是你们住的那些屋顶。冬天快要到了,一旦下雪,茅草顶不一定能挡得住那么厚的雪。”
这边不比江南,大雪压在屋顶上是很重的,也容易发生危险。
“既然现在你们成了我与周补阙的佃农,那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徐清麦沉吟一下,道,“可有会裁衣的?”
佃农中几个年级略大一些的女人弱弱的应了声:“回娘子,我们都会。”
徐清麦道:“行,那到时候我让人送来布匹,你们一人裁一套新衣,然后做一双新鞋。”
周宅的库房里堆着的布匹不少,与其将它们放在那里生虫,不如拿出来做点正事。
佃户们激动极了,有一位佃户不敢相信的道:“娘子所言为真?”
他的后半段被王庄头大声咳嗽给压过去了,王庄头躬着腰,对着周自衡与徐清麦高声道:“多谢郎君与娘子赏赐!”
其他人也立刻反应过来,立刻道谢行礼,看着脸上的表情比刚才生动多了。
周自衡也没拦着他们,待他们起身后,这才淡淡道:“今日后你们便改换门庭,成了我家的佃农。我与娘子的规矩不多,你们唯一要记住的就是,认真种田,以及要听吩咐做事。
“做到了这一点,吃的穿的住的,都不用再发愁。”
佃户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心里都变得火热起来。听上去,这可比给皇家做事要轻松简单多了!而且主家还大方。
倒并不是说皇家不大方,而是皇家的利益规矩太繁琐,人也太多,一层一层下来,能真正到他们手上的太少。
于是,大家乱哄哄的表示:“小的一定听吩咐!”
“主家说要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场面一下子热闹多了。
离开了佃户们住的地方,顺着土路便可以直接通到田里。皇庄的田自然是没得说,虽然上等田不多,但也绝大多数都是中等田,下等田几乎没有。而且靠着田地一侧还有一条小河流,再往东流去就汇入了龙首渠。
小河流往上是一片小山坡,山坡上种满了树木,面积不大,但当庄头说这片小山坡其实也是属于庄子里的时候,周自衡和徐清麦都十分惊喜。
王庄头:“每年也就有一些板栗、柿子。偶尔能抓几只野兔子,这么小的林子,其实也出产不了什么东西。”
“这就够了。”周自衡笑道,“野兔子多好吃。”
说不定他还能琢磨一下立体农业,看看能不能在林子里套种点什么。
还有那条小河,或许可以在长安先于江宁县搞个水磨坊出来,到时候回了江南便有现成的经验可以用。
一行人在田庄里转了一圈,大概心里有了个数之后便婉拒了王庄头留饭的邀请,策马离开了。他们要去徐二娘家中,离这儿不算太远,骑马半个时辰左右。
徐子呈对徐清麦说:“家中也买地了,不过比不上你们这个,二十亩,中等田,就挨着二姐家。待会儿正好让姐夫过去看看。”
他算是看出来了,姐夫虽然是贵公子出身,却于农事上有着娴熟的经验。
“那很好。”徐清麦点了点头,“家中还有余钱吗?”
“应该还有点儿。”徐子呈大大咧咧的道,然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再说了,这不是有我吗?你就别操心了。”
“行啊,徐子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徐清麦揶揄他。
徐子呈的脸都红了。
徐清麦看着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这个弟弟还没有议亲。倒不是她非得要劝人结婚,而是在这个朝代,徐子呈这个年纪却没有议亲似乎也有着不太正常。
她决定待会儿去问问徐二娘。
很快就到了徐二娘的婆家苏家所住的村子,苏家是村里的大户,只要随便找人问一下都能给他们指路。
徐二娘带着夫婿苏郎君,还有儿子絮儿早就在家门等候。
“你们可来了,饭都要做好了。”徐二娘笑吟吟的赶上来,一把将周天涯抱了过去,“小天涯,有没有想姨妈呀?”
周天涯用小手贴着她的脸,格格的笑了出来,把徐二娘喜欢得不得了。
苏郎君一如既往的话少,笑容憨厚:“四妹妹,四妹夫。”
苏家的两位老人也和苏郎君是一样的性格,一开始接待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能够看得出来是很朴实的农家人。徐二娘真的是给自己挑了一门好亲事。
徐清麦的心这才逐渐的放了下来。她之前挺担心好强的二姐会为了面子以及不让家人担心而报喜不报忧。
双方都友善,这顿饭自然吃得有滋有味。
唯一有点问题的反倒是絮儿。
徐二娘忧心忡忡:“你帮我看看絮儿的肚子,我老觉得有哪儿不对。”
她将絮儿的衣服推上去,露出小腹,絮儿不好意思的扭来扭去,被徐二娘一个爆栗子敲过去,立刻就老实了。
徐清麦定睛一看,却是下腹股沟那儿有个小突起,顿时明白了。
“不要紧。”她笑道,“腹股沟斜疝而已。很多小孩子都会有这个病。”
她在江宁县的时候还治过两例。
“是咯!”徐二娘的婆婆急道,“之前村里也有小孩儿出现过这个,但是用手就直接秃噜回去了,可絮儿这个,怎么推也推不好。”
“那就别推了,否则容易弄巧成拙。”徐清麦道,她用手使劲按了按那个小肉瘤一样的东西,“絮儿,痛不痛?”
絮儿的眼中立刻充满了泪水:“痛!”
徐清麦轻咳一声,恍惚之间有了种自己在欺负小孩的感觉,连忙收回手:“腹股沟斜疝很多时候的确可以通过手法复位。不过絮儿的这个情况,我建议还是做个小手术的好。”
徐二娘提起了心:“手术?”
她听说过徐清麦忽然学会了动手术的事情,也知道她就是靠着这一手进入的太医院,但轮到自己孩子的时候还是会觉得这个方式有点惊悚。
徐清麦耐下心来,对他们讲解了一下这个手术的过程以及会遇到的一些风险。
“总之,你们赶紧做决定,最好不要拖太久。决定好了之后来找我就行。”她道,“我那边随时可以开始。”
“哎,哎!”苏郎君和母亲对看一眼,急忙应下来,“我们想好后再去找你。”
徐二娘刚才一直在认真听着,她看着自家四妹熟悉的侧脸,之前那种诡异恍惚的感觉又一次的浮现在了心头。
某些时候,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四妹,但某些时候,却觉得这是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二姐!”徐清麦喊醒她。
徐二娘看到她担心的眼神,笑了笑,掩饰自己的失神,“我们一定尽快想好。”
徐清麦以为她是在担心手术,亲热的抱住她的胳膊:“放心,你妹妹我很厉害的,有我亲自出马,绝对将一个健健康康的絮儿交到你手里!”
她抓着自己的手是温热的,多么的真实。
徐二娘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吃完饭,去看了徐家买的地之后,徐清麦一行便打算打道回府了。
苏家人给他们的马车上塞了不少的农家土产,包括自家养的鸡鸭和山上采的晒干的野菜等等,把半个车厢都堆满了。
她临走前对徐二娘道:“等我的院子修好,能住人了,我便去那儿住几天。到时候你也来住,再把徐子呈和阿娘也接过来,咱们好好的聚一聚。”
徐二娘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好。”
在她们身后,周自衡的嘴角不自觉的扬了上去。他看得出来,徐清麦现在是真正将徐家人当做了自己的家人,这对亲情有缺失的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从苏家出来回长安的路上,正好路过长安城中有名的寺庙草堂寺。
“不如上去看一看?”周自衡看了一下时间还早,便提议道。
徐清麦掀开车帘:“那就去吧。”
她正好想看看这边的悲田院是什么样的。
草堂寺门口有一片极大的广场,但据说比起城中的大兴善寺、灵感寺等等,已经算是规模小的了。盖因如今的寺庙与道观等地,往往还承接了不少公共活动,比如集市、演百戏之类,全都在庙前的这一片广场上进行。
“难怪要叫庙会。”徐清麦喃喃自语。
如今并不是庙会的日期,广场上相对安静很多。两人带着周天涯去寺庙中上了一炷香。
袅袅的青烟向上升起,透过烟雾,徐清麦抬头看去,正好看到巨大佛像上扬的嘴角,它在以一种慈悲而平静的姿态俯瞰众生。
与佛堂的平静以及神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寺庙一角的悲田院中充斥着病患们痛苦的哼哼声。
两名沙门僧拦住了他们:“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前方乃是悲田院,病人众多,恐怕会冲撞了施主。”
徐清麦眨了一下眼睛,做出虚弱的样子来:“我感觉有些不适,不知可否请僧医前来看看?”
沙门僧答应下来,趁着他们开门的时候,徐清麦窥见了悲田院里的情形——里面大概相当于一个最原始版本的医院大通铺。
她曾经见过一本描述十八世纪时期欧洲医院的书籍,对其中的一段描述记得尤为清晰:“人们犹如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在狭小的房间内,人满为患,环境肮脏。医院成为了感染滋生的温床,这里通风不畅、没有干净的水源,医院里始终散发着大小便和呕吐物的恶臭……”
好在,因为佛教中本来就有洁净的这个要求,所以在徐清麦匆匆一瞥的观察中,她并没有看到多少肮脏的具有视觉冲击力的画面。虽然称不上多干净,但也尚在正常范围之内。
不过,气味是的确有些不太好闻。
徐清麦陡然对照顾悲田院的僧人们产生了敬意。能够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中依然还保持着慈悲之心,是件很难得的事情。
草堂寺的僧医赶了过来:“施主有何不适?”
徐清麦胡诌了几句,说自己最近心烦气躁,夜晚难以入睡。僧医为她把了脉然后开了药方。
她趁机问道:“请问法师,贵寺悲田院收容病人的标准是什么?”
僧医道:“本寺收容的病人大多为孤寡,以及无家可归、病重将死之人。”
徐清麦明白了,和后世的医院还是有些区别,这里更像是善堂。她又问了一些关于悲田院是如何运作的事宜,僧医知无不答。
拿了药方,徐清麦问他诊金如何收取。
僧医双手合十:“本寺并无诊金一说,施主若是有心,可去正殿布施。”
徐清麦去了正殿,朝着功德箱里扔了一贯钱——到底还是没好意思少给。
周自衡好奇的问道:“看病水平如何?”
“尚可。”徐清麦低声道,“比刘大夫的水平高一些。”
周自衡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刘大夫指的是刘若贤的父亲,他们的老邻居刘守仁,忍不住噗嗤一笑:“那也称得上是不错了。而且还不收诊金。”
这的的确确是在做慈善。
徐清麦有点疑问:“他们就不怕没人付钱吗?大家都来薅羊毛怎么办?”
周自衡看向那巨大的佛像,悠然道:“我想,现在这个时代敢来菩萨这里薅羊毛的人恐怕不多。你不就也给了一贯吗?”
这可是远远超出长安城一个普通大夫的诊金了,还不包括药费。
徐清麦哑然失笑:“也是。”
两人携手走出正殿,徐清麦一边走一边说道:“换成是我,我也愿意来寺庙看病,不收诊金,只需要烧烧香,随手给点功德钱就好了。多来几次,自然也就信了。”